如果仅有改编的深刻思想意图,却没有改编的高超艺术手段,那么改编就不可能成功。《鬼子来了》的成功之处,首先是编导对小说《生存》的情节删繁就简:在小说里,日本鬼子花屋小三郎与日军翻译董汉臣时分时合、各说各话的对比性复调合奏,既被其他情节遮蔽,又非贯彻始终的情节主线。电影删掉了大量过于枝蔓的小说情节,运用电影独有的镜头叙述优势,把这一充满张力的对比性复调合奏贯彻始终。而改编得以成功的关键,就是编导找到了能够包容多重寓意,甚至能够包容相反寓意的寓意核心:“我”是谁?
片头“我”送来俘虏后,紧随其后的情节主干是审问。审问过程的关键细节,则是马大三提醒五舅姥爷:“你老给问问,那个……‘我’是谁呀?”村学究五舅姥爷赵敬轩,在愚民政策允许知道的范围内堪称无所不知,令中国头脑休克两千年之久的不知所云的屁话,他几乎全都知道,诸如“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养虎为患,夜长梦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恭敬不如从命”等等,甚至还能用《诗经》体,诌出一篇可笑之极的中日契约,然而他同样不知道“‘我’是谁”,只能问受审者:
“你们给我说说,‘我’是谁呀?”
受审者满脸困惑:“您?这下您可把我难住了,我咋知道您老是谁呀?”
这是编导故意制造的一个语言技术故障,《鬼子来了》的寓意核心,正是这一语言技术故障——“我”是谁?
揭示这一语言技术故障,在这部虚构的中国电影里,是故意的。然而这一语言技术故障,在真实的中国历史里,也是故意的。辛亥革命推翻帝制以后,中国皇帝不再自称“朕”,改为自称“我”。——这是一个世纪以来最为重要的名实之辨:君臣实质不变,但名称却混淆于同一个“我”。“名不正,则言不顺。”中华文明之父孔子如是说。悲剧性的20世纪中国历史,无不源于这一名实混淆的语言技术故障。
片头马大三问“谁”时,持枪的隐身人如果不说“我”而说“朕”,不识字的愚民马大三不可能知道“朕”是谁,只能向五舅姥爷请教:“你老给说说,‘朕’是谁?”博学的愚民五舅姥爷,就会洋洋得意地大笑:“这你就不懂了。‘朕’就是皇上。皇上哪能像咱们老百姓一样自称‘我’?皇上自称就叫‘朕’。知道不?”马大三会说:“知不道。皇上咋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呢?”五舅姥爷可以原封不动地把对“五队长”指示影评范文与电影结局影片分析,移用于此:“干大事的人,不能把话说那么透啊!”随后五舅姥爷就会对马大三等一干村民说:“这差事是皇上派给咱们全村的。谢主隆恩吧!”于是由五舅姥爷领头,挂甲台的全体村民面朝皇都,齐刷刷跪下,磕头如捣蒜。
由此可见,倘若没有混淆“我”与“朕”的语言技术故障,中国历史就要重写。倘若没有这一名实混淆的语言技术故障,《鬼子来了》的剧情也要重编,马大三就不必请五舅姥爷代问受审者“我”是谁。五舅姥爷如果想开玩笑乃至卖弄学问,当然可以像孔乙己那样考考受审者:“你们给我说说,‘朕’是谁呀?”
中国书和日本书都读过的中国愚民董汉臣就会大声回答:“报告长官,‘朕’是所有中国皇帝的自称。我答对了——饶命!”
不过被迫以农民冒充武士的不识字的日本愚民花屋,肯定不同意:“你答得不对。‘朕’是大日本天皇的自称。你们全体中国人都该像我一样,做效忠大日本天皇的奴才——你们杀了我吧!”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历史(包括抗日战争史),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释,不过电影却拍不下去了。正因为辛亥革命后握有绝对权力的“我”都不敢再直截了当地自称“朕”,而是绕着圈子自称“我”,因此姜文们也必须绕着圈子把这部电影拍下去。
握有绝对权力的“我”之所以不敢再直截了当地自称“朕”,是因为发动辛亥革命推翻帝制的孙中山已经宣布:“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从此以后,谁要是胆敢在中华大地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自称“朕”,就会像袁世凯一样立刻完蛋。所以袁世凯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实质上的“朕”,胆敢名正言顺地自称“朕”,只能名不正言不顺地“我”“我”不休。于是被愚弄的中国百姓误以为,那个“我”与自己这个“我”一样,如《世界人权公约》所言“人人生而平等”。然而中国百姓又明知那个“我”,与自己这个“我”不一样,因此不得不到处打听“我”是谁。#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