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对一成不变的中国故事作了如下揭示:“许多人暗暗遵循着一条准则,甚至连最杰出的人也不例外,这就是设法尽全力去理解领导集团的指令,不过只能达到某种界限,随后就得停止思考。帝制是不朽的,但各个皇帝却会跌倒垮台,即使整个王朝最终也会倒在地上,咕噜一声便断了气。这是一种不受当今任何法律约束、只遵从由古代延续给我们的训示和告诫的生活。”
《鬼子来了》为“不受当今任何法律约束、只遵从由古代延续给我们的训示和告诫”的中国生活增加了一点新意。《鬼子来了》决不是一部描写抗日战争的电影,日本侵略者只是这个中国寓言的道具,使“阳光底下无新事”的中国生活有了一点新意的道具。如果没有这个道具,整个故事就会像两千多年来一样毫无新意。
《鬼子来了》是一部真正的爱国主义电影,但它爱的并非“朕即国家”的专制帝国,而是“我就是我”的自由国度。它告诉观众,“鬼子”决不是外来的,“鬼子”就在中国人心中,“鬼子”就在中国的土地上。只要心里没鬼,外鬼就无法作祟。赶走从长城以北、海岸以东入侵中国烧杀抢掠的外国鬼子,只是相对容易的暂时胜利;彻底终结从秦始皇以来残酷侵夺中华民族自由幸福的中国鬼子,才是千难万难的不朽伟业。
《鬼子来了》仅仅是为了提出,也仅仅是为了回答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是谁?
这一问题,对自由人和奴隶的意义完全不同。前者是涉及精神生命的内在质疑,所以只需自问,不必向人打听“我是谁”。后者是仅及肉体生存的外在困惑,所以无法自问,只能到处打听“‘我’是谁”。
《旧约·以赛亚书》曾经如此回答这一问题:“自从有日子以来,我就是上帝。”对自由人来说,任何人都不可能是他的上帝。对奴隶而言,主人就是他的上帝。在秦始皇以后的中国,主人就是人主,人主就是皇帝,皇帝就是上帝。作为惟我独尊的“朕”,每一个中国皇帝都不允许任何人成为有尊严的“我”。在辛亥革命宣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世界文明潮流不允许任何中国人再自称“朕”以后,那些实质上的“朕”在中国已经名不正言不顺,不得不开始自称“我”,然而骨子里依然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我”。中华民族与名为“我”实为“朕”的独夫民贼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付出了史无前例的惨痛代价。这就是全部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
然而这不仅是中国人的问题,也是全人类的问题。出身武士阶级的日本导演黑泽明,也在其名片《七武士》中深刻揭示过日本农民的愚昧以及导致其愚昧的原因。片中主角菊千代这个冒充武士的农民,对一时冲动想杀掉全村农民的武士悲愤控诉道:“真是好主意!你们都把农民看成是什么人哪?一本正经的面孔,一个劲儿的低头行礼,可是尽撒谎!农民这号儿人,吝啬而且狡猾,又是软骨头,心眼儿坏,愚蠢,残忍。他们就是这样该死!但是谁把他们搞成这样小气无能的?是你们!是你们武士!一打仗你们就烧村庄,糟蹋庄稼,把吃的给征去,到处拉夫,玩弄女人,有反抗的就杀了。你们说他们怎么办好?老百姓怎么办才好啊!”
中日两国的东方式奴性和愚昧,并无本质不同,只不过历史进程不同,因而表现方式略有差异。因此,不仅一刀刘、二脖子、马大三(觉醒前)、四表姐夫、五舅姥爷、六旺、疯七爷、八婶子、说唱艺人、刑场看客等中国角色是屈服于绝对权力的奴隶和愚民,花屋、酒冢、野野村、大小电话兵等日本角色也是屈服于绝对权力的奴隶和愚民。在握有绝对权力的“朕”或惟我独尊的“我”面前丧失自我,是全人类都要面对的植根于人性深处的问题。因此《鬼子来了》不仅是中国寓言,也是全人类无法回避的人性寓言。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它成为中国电影史乃至世界电影史的经典。
电影是成败取决于合作的综合艺术,任何一个环节的重大缺憾,都会成为木桶的最短木板,并限定最终结果的整体艺术水位。集编、导、演于一身的姜文,堪称当代中国最优秀的电影艺术家,他不仅找对了原创小说,而且找对了剧本改编者,挑选的演员也无一不精,组建了一个优势互补的超强创作班底。姜文的全方位天赋和敏锐艺术直觉,保证了《鬼子来了》没有出现一块过短的木板。《鬼子来了》围绕着“我是谁”的寓意核心,运用紊丝不乱的缠绕,愈出愈奇的变奏,韵味无穷的台词,精湛绝伦的表演,不断强化寓意,又不断增生寓意,终于抵达了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的艺术高境。#p#分页标题#e#
《鬼子来了》启示每一个追求自由、向往幸福的中国人,不必骑马找马地到处打听“我”是谁,更不必诚惶诚恐地到处打听“朕”是谁,而应该自尊自信地追问生命的终极命题——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