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令人信服地刻划了马大三如何从到处打听“‘我’是谁”的盲目服从者,转变为自问“我是谁”的怒目圆睁者,如何从贪生怕死的卑怯奴隶,成长为舍生就义的孤胆英雄,因此电影水到渠成地改写了小说的结尾。
在小说里,换粮并未成功,换粮途中花屋趁机逃跑,被独眼瘸腿的神枪手四表姐夫一枪撂倒,而马大山、四表姐夫及村民共十三人全部冻馁暴死于冬夜雪原。在电影里,日军队长酒冢因为“你(花屋)跟那帮家伙是签了约的,皇军是讲信用的,再说人家救了你的命”,履行了花屋签下的契约,导致换粮成功,中日军民联欢。履约后,酒冢合乎逻辑地开始追问六旺:“能否告诉我,到底是谁把他送来的?”
就这样,编导滴水不漏地再次回到了片头即告的最大悬念——“‘我’是谁?”
六旺乃至全体挂甲台村民,当然回答不出酒冢的追问。于是酒冢认定:花屋是被挂甲台村民马大三等人绑架而来,瞒过了村口炮楼里的野野村,并未“优待”地关押在地窖里达半年之久。日军败类花屋因贪生怕死,被迫与马大三及其背后指使者合谋,设下换粮计把日军引来,所以马大山在把日军引来后立刻消失,去带领神秘的“四队长”、“五队长”、“七队长”、“八队长”前来围歼日军。酒冢自以为识破了大阴谋,花屋为了洗刷自己在这一大阴谋中犯下了受骗上当的无意之罪,戴罪立功地率先用日本军刀劈死了六旺。恼羞成怒的酒冢则一不作二不休,丧心病狂地下达了“一个都不放过”的屠杀令。
可见导致屠杀的终极原因,正是“我”没有兑现承诺,不负责任地把村民置于险境之中。屠杀结束之时,响起了昭和天皇宣读《终战诏书》的画外音:
“朕何以救亿兆赤子于水火,何以慰皇祖皇宗之灵?此乃朕令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宣言之原因。”
这是全片惟一的画外音,也是对“‘我’是谁”的终极揭示:“我”即“朕” ——那些惟我独尊的“我”,依然是换汤不换药的“朕”。经过此前无数细节和种种障眼法的故意淡化,尤其是被屠杀唤起了仇恨,被民族感情的激愤洪流冲溃了理智堤坝,许多中国观众很可能对这一画龙点睛的细节,未加注意。
编导不可能为日寇的屠杀辩护,但是编导试图追问屠杀的历史根源,追问屠杀是否可以避免,也就是对屠杀进行哲学反思。如果仅仅激于义愤,被民族感情冲昏头脑,就难以理解匈奴、五胡、金兵、元兵、清兵、八国联军、东洋日军对中华民族的屠杀为何一次比一次残酷,更难以理解伟大的中华民族的抵抗力,尤其是抵抗意志,为何一朝不如一朝,一代不如一代。如果没有真正的哲学反思,那么未来的屠杀,或许难以避免,或许更为残酷。
马大三此后的愤然复仇和慷慨赴死,正是编导对小说水到渠成的颠覆性改编,完成了马大三从奴隶到英雄的成长史。然而英雄马大三没有死于战争结束前的日寇屠杀,却死于战争结束后的中国当局代表——高少校的荒谬判决。这一判决的荒谬性,不在于马大三是否该判死刑,而在于高少校命令对马大三执行死刑的,竟是已经放下武器的日军战俘,而且行刑的武器竟是日本武士的军刀。尤其至惨至痛的是,奉中国鬼子之命,对马大三行刑的日本鬼子,居然是马大三对之仁至义尽的花屋小三郎。这个冒充武士的日本农民,高高举起“我”拱手送还的日本军刀,施行了马大三此前一直未能如愿的“借刀杀人”。这就最终揭示了本片的根本寓意:无论屠戮中国人的具体行凶者是谁,最终的罪魁祸首不是外国鬼子,而是中国鬼子。即使罪魁祸首确是外国鬼子,中国鬼子也不可能为惨遭屠戮的中国死难者讨还公道。自称“最有权力”,斥马大三为“败类”的中国鬼子高少校,站在那里“我”“我”不休,正是草菅人命的中国之“朕”。
然而马大三已经从盲目服从的奴隶,成长为人格独立的英雄。马大三的独立宣言是:“他说好三十取人,他取了吗?半年都过去了,他要一辈子不来取人,你还给他养活一辈子?啥事总听他们的,就不兴自个给自个作回主!”
整部《鬼子来了》,只有马大三一个人从奴隶中脱颖而出,在忍无可忍的压迫下奋起反抗,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头脑。然而一个有头脑的人,在“朕即国家”的中国是没有活路的。高少校对马大三的最后审判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在你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你不配做一个中国人,甚至不配做一个人。”因为在专制中国的字典里,所谓“美德”就是无止境的逆来顺受,所谓“配做一个人”尤其是“配做一个中国人”,就是没头脑的奴隶。于是刚刚获得头脑的马大三,立刻被砍掉了脑袋,成了“顺朕者昌,逆朕者亡”的最新祭品。#p#分页标题#e#
然而马大三无疑比从南京到挂甲台的无数中华冤魂更死得其所,更死而无憾,所以他在高昂头颅“仰天长啸”之后,怒目圆睁地“含笑九泉”了。马大三或许没听说过古希腊哲学家伊璧鸠鲁的至理名言,但定格于漫天红色中的最后一笑表明,他已领悟到了类似的哲理:在死亡尚未来临之前,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在死亡已经来临之后,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