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政局动荡,昆仑公司的片场里,凑齐两桌游戏的人。一桌打麻将,吆五喝六,声音响亮而刻意。另一桌打桥牌,倒安静许多,仔细听几位谈话,竟不是算牌,而是在商讨一出剧本的情节修改。这于片场聚众玩牌的场景,便是[乌鸦与麻雀]工作状态的一种了。
[乌鸦与麻雀]的拍摄初衷,是昆仑公司陈白尘、郑君里、赵丹等人聊天,他们深感社会局面的困顿,预见形势将有大变化,于是决心记录这番“末日景象”,并拍摄影人对新世界的新希望。于是,几人又拉了几位编剧,彻夜长谈,讨论出剧本概貌,定名[乌鸦与麻雀]。乌鸦便是腐败官僚、恶势力,麻雀是一众小市民,不起眼,不团结,只有面对最深的苦难,才懂得只有凝聚起来,才能赶走占巢的乌鸦。
此前,陈白尘曾写过另一个剧本《天官赐福》,也是讽刺国民党官员的统治。剧本送去审查,电检机构明令禁止影片拍摄。为了避免再次被禁,他们为[乌鸦与麻雀]准备了两份剧本,一份删掉敏感的场景与对话送审;而各位如今有幸看到的成片剧本,当年是常常要被藏在摄影棚顶的吊灯台上,或顶棚的稻草堆里的。而编剧执笔陈白尘更是不能出现在片场,因他早上了国民党黑名单。
尽管藏着掖着,然而到了1949年4月,还是被当局“警备司令部”要求停拍。罪名自然老一套:“鼓动风潮,扰乱治安,破坏政府威信,违反戡乱法令。”国民政府的“非常时期文化委员会”与司法部门“特刑庭”甚至收走已拍好的胶片去审查。摄制组只得想出最没办法的办法:对外宣布关门倒闭,实际继续拍摄。于是他们时常在临街的摄影棚里装作打牌,并故作打牌的声音传到街道上,防止特务突袭——这等于在冒生命危险成就一份理想了。
好在很快进入新社会,影片当年顺利完成。时光流转,1956年新中国文化部决定给建国以来的电影评奖。[乌鸦与麻雀]得二等奖,周总理得知这结果,颇不满意:“这些人冒生命危险的戏,何以只有二等奖?”话传到毛主席那儿,他也同意周总理意见,觉得该给这影片一个应得的地位,于是改评,终得一等奖。
■旧时代
□故事
影片起于1948年冬日。国民党反动政府国防部小军官侯伯义,家在南京,在上海为“国防部”上司经营一间专发国难财的公司。他于抗战期间霸占了孔有文“孔老夫子”的石库门老房,并与姘头余小瑛住到二楼,他将孔老夫子赶至一楼后客堂,房主沦为房客,咫尺之地,仅可容身。房客都看出侯伯义的人模鬼样,送他外号“猴子”。
彼时国民党政府将倒台,政府官员人心惶惶,开始逃亡,侯伯义与姘头便要将房子出顶,换几根金条逃命。房客中除孔老夫子,尚有住亭子间的学校老师华先生和他在家带孩子的华太太;以及住一楼,有三个孩子,摆地摊卖杂货的萧老板夫妇。
房子要出顶,姘头小瑛赶房客们走人。社会动荡,小人物哪里容易找新住处,于是大家便商量起来,首先想要将这强占的房子要回来,但小市民都怕惹事,无人出头,只好自谋生路。萧老板与老婆决定抵押家中一切值钱事物,拿给“猴子”换现金,趁黄金行市好,“轧金子,顶房子”,侯伯义要他们十日内凑足三根金条,萧老板夫妇彻夜排队,被众人错当黄牛群殴,鸡飞蛋打。华先生想搬去学校,学校闹罢工,校长欲靠房子收买他,要他做探听教员动向的眼线,他拒绝了,便与罢工的老师们一起关进黑狱。孔老夫子找不到房子,期限到了,“猴子”找来流氓,打砸一番,赶老头出门。华太太为保救丈夫,找“猴子”于狱中找人帮忙,“猴子”见她有几分姿色,大起异心,调戏起来。
各家房客无路可走,才终于晓得要起来抗争。侯伯义的政府此时也已倾塌,狼狈逃窜了。
□时代记忆
以文字叙述[乌鸦与麻雀]故事简介,仿佛看格式化的宣传材料——旧社会的黑暗,恶霸横行,抗争艰苦,蒋家王朝的覆灭。然而光影流动的电影,绝非仅给予刻板的黑暗概念,而是以各种细节映照末日中丰富而真实的民生疾苦,这影片便是解放前夕,国民党做最后挣扎那一刻,都市底层人民的绝佳切面标本,是时代记忆的精华。
影片开始不久,从报馆下班回家的孔老夫子带着几个小孩儿在小楼阳台上玩,孩子们唱自编的歌谣,内容直指霸占了孔先生房屋的侯义伯——“猴子侯,有来头,当汉奸,住二楼。住了二楼翻跟斗。翻跟斗,又接收,做大官,不发愁。汽车老婆都有喽。”短短几句,旧社会腐败官员如何倾轧百姓,如何为女子、房子、车子、条子、票子削尖脑袋钻营,一清二楚。
从萧老板这个小商贩身上,我们能看出那个时侯经济崩塌的种种迹象,萧老板屯了许多紧俏稀罕的货品,如菊花牌牛奶、玻璃丝袜、盘尼西林、香水等等。当金圆券急速贬值,萧老板总能抓住经济信息,美元汇率有上涨态势,他便要收起货品屯起来,甚至冲买了东西的顾客喊:“不卖了,不卖了!”他们去轧金子,在买卖大厅门口,彻夜人山人海,那状态实在癫狂,萧老板夫妇途中遇见一个瞎子,便嘲笑:“瞎子也来轧金子!”瞎子无眼可瞪,狠命顿拐杖:“瞎子就不能轧金子!”这情景,可比如今忽升猛降的股市,只是今天都坐电脑前买进卖出,“文明”许多了。
经济以外,政治生态则是一片白色恐怖。电影里描绘不多但入骨,主要以华先生的学校为线索。学校里热血的老师们都不满现状,纷纷写抗议书,闹罢课。华先生及同事被特务逮捕,羁押黑狱,华太太托人寻找。这暗面的事情,明里人都顾不得,不愿管。华太太找律师,律师面露难色:“这种事情我们不敢过问。”找到教育局秘书,摆摆脑袋:“这事儿我们管不着。”最后找到警备司令部,干脆向军官下跪,军官不耐烦:“我跟你说了,我们根本没有抓过人啊!”就这样三处场景,活脱勾勒出一种无处声讨的恐惧与荒诞。最后华太太去求侯伯义,猴子趁机揩油被拒,于是也罢手不管。最后是“蒋公引退”,不得不做些和平的样子,华先生才被放出来,然而还有特务尾随,怕他继续闹事。
旧社会腐败的政府、军队内部,电影竟也有鲜活的描绘。侯伯义打理的公司专门倒卖紧俏货品,并靠军队的力量来保驾护航。比如一个场景中,猴子指示下属:“部里有一条黑船到广州,你把公司的花洒、颜料、五金立刻提出,贴上‘国防部’封条,用公家汽车送上船。”并拿出部里的一份给水上警察署的指令,好一路放行。影片后来到情势紧张,便卖出囤积的大米给百姓,换金子做逃亡资金。这种种龌龊事,生生解剖、展览世道的朽烂内脏。
这影片营造的时代感,真实透彻。其中和盘端出的细节,叫人确信这便是当时摇摇欲坠的社会状态,并叫人不得不期盼一种抗争、一种新希望。艺术来源于生活,[乌鸦与麻雀]的创作团体,是真懂得这句话的人,他们时刻目光敏锐,种种事态刻于骨铭于心,创作起来,立即能将生活直接搬进影戏,这融汇艺术与生活的卓越技艺,如今电影界,实在该回头相望,仔细学过去。
■精彩的戏
□石库门
若是租住过上海石库门老房子的人,对[乌鸦与麻雀]的故事发生地必有十分的亲切感。这老房子与如今上海市中心保存下来,尚在使用的诸多老弄堂民居完全一副样貌。两层楼,吱吱呀呀木楼梯,夹层是北向的亭子间,楼下挤挤挨挨住两户,顶楼有阳台晾衣服晒太阳。[乌鸦与麻雀]就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经营了一出好戏。
[乌鸦与麻雀]室内戏居多,拍摄技法电影化,但剧情、表演都呈现话剧态势,其中缘由,第一是影片拍摄当时国民党对电影拍摄审查严格,[乌鸦与麻雀]报假剧本,才得以偷偷拍摄,于是[乌鸦与麻雀]大多场景在摄影棚拍摄,有极少量外景。编剧也只能充分调动话剧的情景调度手法,在有限的片场空间置布景情节发展。
此外,编剧六人组里,执笔陈白尘自1928年进田汉创办的南国艺术学院,一直活跃在戏剧界,编过许多讽刺喜剧,专门戳刺国统区沆瀣一气的丑恶人物。导演沈浮亦是本片编剧,他一直于电影界做事,但抗战期间亦组织剧团、写剧本。导演郑君里更不用说,初中二年级跪求父亲,辍学而入南国艺术学院,此后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加入摩登剧社、大道剧社,进入电影界,一身戏剧本领带入光影世界。因有这些精通戏剧规律的大师支撑,就算[乌鸦与麻雀]迫于形势只有片场单调的石库门老房子布景,也仍靠类似话剧情节中一种咄咄逼人的强大剧力,靠每个主要角色身上安置的迅速、大量的戏剧转逆点,而能使剧情明显层层递进、毫不松懈。
□三户人家
影片一开始的房屋出顶风波,带出一栋楼四家人的各色形象。此后,便分支出华先生一家、萧老板一家、孔老夫子这三条苦苦找房子的线索,各自相对独立。华先生不断在学校找出路,孔夫子希望报馆能给自己安置“几尺大”的栖身处,萧老板想尽办法轧金子来顶房子。
而房东侯义伯与姘妇小瑛的线索,则专事给三户人家的找房之路制造最严重的冲突与逆境。萧老板顶房子的条件严苛,最后金价被政府无端加了“平衡费”,两千五涨到六千五,萧老板破产,侯义伯扣押所有抵押货品,直逼得萧太太大骂“绝子绝孙”;孔老夫子找房子不得,被侯义伯叫来的流氓苦苦相逼,砸碎屋内所有东西,孔夫子看着送去参军儿子的照片,自语“这是什么世界啊!”华先生家最窘迫的状态,亦是侯义伯逼出来,侯义伯要华太太“陪一个晚上”,才肯救华先生出狱,华太太断然拒绝。逃回家中,女儿得急性肺炎,急需盘尼西林,这药萧老板原先有,却抵给了侯义伯做顶房子的定钱。余小瑛的保姆小阿妹从老板抽屉里偷出来,好不容易救了小女孩儿一条性命,小阿妹却逃不了一顿好打。
侯义伯这条线索,最终将其他三条线索逼至绝境,使三条线宁做一团,成为一股绳,回过头来对付侯义伯,并在影片快结尾处爆发最剧烈的冲突。
□打麻将
这几条剧情线,条理明晰,时而交错、铰接,亦沉稳而不会乱成一团。比如影片中一场绝妙的麻将戏,将三条线索中的女人联系一处。余小瑛来了女伴,找人打麻将,正好萧太太找上门谈顶房子的事情,便拉了一起打;三缺一,萧太太又去亭子间叫上华太太,华太太也是期望借了打麻将,求侯义伯两口子让自己继续住下去。这四人便玩起来。突然侯义伯回家,他本来横了脸不高兴,见到华太太,立即面带桃花,坐下来替了余小瑛,边打便色眼迷蒙望着华太太。萧太太为了顶房子,赔笑脸说好话。华太太趁机说出自己不方便搬家的困难。侯义伯满口答应,且打出牌故意叫华太太赢了去。余小瑛看在眼里,人都散去,嗔怪侯义伯——“你这牌打得很有点意思啊。”
这牌在剧情上的意思也值得玩味,麻将向来是中国电影中角色脚力、线索交合的好地盘。这场牌,将华先生一家、萧老板一家的找房努力聚合到侯义伯家中,随后的角色命运走向,便在牌场上暗喻出来:萧太太是彻底的陪客,莫想在这牌局上有收获;华太太若想赢牌局,不牺牲色相,也必是一场空。一场牌局将各种人事紧紧连粘起来,其中曲折,妙不可言。
□眼前的希望
故事固然讲得好,但编剧们的胸怀与希望,却并非单是要给后人存下一卷“末世景象”的胶片。影片拍摄接近尾声,时间进入1949年,电影人所期望的,一个簇新的中国能立在面前。这番眼前的希望,导演、编剧们直接在影片最后的团圆结局中说出来。末尾,“猴子”逃跑,除夕来临,孔老夫子收回自己的房子,华先生安全到家,孩子们点起花灯,大门上贴最传统、然而最具新意的对联: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华先生监狱中精神受教育,变了一个人,这回是真诚而正式地说:“新年要来了,新的社会也要来了。我们也得换一副脑筋才成。我们这些旧社会里的人呐,都有很多旧的毛病,除旧更新从头开始,好好的去学学做一个新人了。”
这一段情景与前面的生动不搭调,明显已经脱了戏。这当是创作者们的刻意和故意,他们就要以这宣言式的话,将心声寄托在这黑白色胶片上。
■群星荟萃
[乌鸦与麻雀]的演员阵容,可以算演技派群星荟萃。赵丹、孙道临、魏鹤龄、上官云珠、吴茵、黄宗英……各个如雷贯耳。导演在促狭的空间内给各个角色安排下匀称、足够的表演施展时间,而各位演员都贡献十成的演技。每个人物的细枝末节,统统到位透彻。如今大银幕,实在难寻到这般精彩的交锋与对手。
赵丹饰演的萧老板,典型小市民,怕老婆,日日来回算计,做投机的发财梦。市井气十足,有些许正义感,能与流氓称弟兄,帮孔老夫子解围。他喜欢拉人嚼舌头,散布小道消息,人称“小广播”。要演出这个人物身上诸多丑态、优点的并存,且给出一种整体的小市民卑下感,赵丹下足了力气。赵丹之前演的都是小生角色,比如[马路天使]里穷苦,但帅气阳光的陈少平。此番转型,成功之后是许多辛苦,据赵丹女儿的回忆,他时常晚上回家,闷头喝酒,预想第二天的表演。
孙道临饰演的华先生,纯正小知识分子,“洁身自好”,平生最怕找麻烦。这人物自命清高,不像赵丹的角色那样有小市民大大咧咧的动作,孙道临演起来,时常用几个表情,几个微小的动作,就能将华先生正义而稍显猥琐的感觉演出来。比如影片开始,众人合计找侯义伯理论,孔夫子当年房子被霸占,觉得侯伯义这种官僚既狠且不讲道理,没希望,不愿意。孙道临便板起脸讲道理:“孔先生你也太悲观!这天下是有是非的,这笔帐总是要清算的,恶势力总有一天要铲除的。”一说到重点,凌然正气的脸畏缩起来,双手拢进袖子:“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然后趁水推舟,一定不要事情堆在自己身上,但良心又过不去,便用一种有气无力的语气对待孔夫子:“我只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当然,假使你今天要是挺身出来,把这房子要回来,那是最好了。”
国军军官侯义伯由李天济出演,他方脸扁嘴,影片中时时绷着,便已经虐气横生。但他仍然能靠或狠毒、或低微、或淫贱的说话方式,表现不同的坏处。叫人感觉他坏在骨子里头,且坏得好极了。最值得一提的,这位李天济其实是编剧,1948年写了剧本《苦恋》,拿给导演费穆,拍成电影,便是大名鼎鼎的[小城之春]。你看他影片里凶狠的样貌,真难料到本人竟是此般情感细腻的大才子。
此外的几位,演技也都叫人赞叹。上官云珠的华太太陷于柴米油盐但不失优雅风度。黄宗英演的姘妇余小瑛,举手投足都透露角色妩媚的狡猾与傲慢,黄宗英自己说,坏人演起来最是“过瘾”的。魏鹤龄老先生演老好人孔有文,看透世事险恶,一味委屈,他的表演中,时时看出一种硬朗扎实的骨架支撑他的表演艺术。吴茵饰演的萧太太,患得患失,指桑骂槐,投机取巧,喝斥丈夫,中年妇女的样子活灵活现,这样去尽脂粉,懂得底层生活真状态的女演员,如今实在不晓得哪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