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过,年轻人的生命三五年就是一生,老年人的生命十年八年只是一瞬。我被《黄土地》感动,不是因为这个古董级的影片本身,而是导演的投入。
陈凯歌赋予他的处女作最热烈的脉搏跳动,里面有他千里走陕北的切身感悟,至始至终都贯穿着一种孜孜不倦的追求感。当年拍《黄土地》时的陈凯歌,才是刚大学毕业一年的学生,现在的他,早已是家庭幸福美满、事业硕果累累的老男人。但是,纵观他的一切硕果,包括顶峰时期的《霸王别姬》,我还是认为当初的《黄土地》,是陈凯歌最真诚、最富有想象力、最大胆进行电影语言实验的一次创作。
本文向“第一次”致敬。
《黄土地》讲的是八十年前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热烈追梦的故事,在古往今来人任何历史地理背景下,都是激动人心的。翠巧这个角色就是这个普世价值的容器。但是这部片子并不是对“父权社会”、“包办婚姻”的愤怒,也不是对国民性的简单批判,更不是在贬低黄土地上落后生态,同时为革命者大唱赞歌。导演只是在千里走陕北之后想讲述一个见闻:在一种残酷生存之道下,梦想是如何被唤醒、又是如何死亡的。让人情感上难以接受的是:杀死梦想的,根本上,正是养育你的黄土地。温暖而贫瘠的黄土地!它养育你,赐福你;它也禁锢你,杀死你。这里面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式的深层悲哀:带着镣铐的新生,最终还是猝死于简单而残酷的生存哲学。
“生存”,是导演想表达的核心,民以食为天,只有黄土地,才是真正的主人。在黄土地面前,所有人都是做不得主的客人。而在这种残酷生存之道励练出的人的韧性,导演则持有一种苦涩的肯定态度。
以下便是从人物设定、事件安排以及特殊的拍摄安排几个角度,简单谈谈导演是如何表现这一主题的。
1.从人物设定皆为客位
相对于翠巧一家人的客人顾青:
革命者顾青是代表先进观念的闯入者,但是始终是轻飘飘的,让我特别看不顺眼。一开始他大绘南方男女平等的美好情景,他笑话爹边说“五谷发芽,早降雨水”边用小米敬天老爷的愚昧行为……这些可以解释为不懂得黄土地的艰难而被原谅;但是面对被自己唤醒、决心为自由破釜沉舟的少女,用“公家人的规矩不允许”来搪塞她,以免自己对父亲、组织交代的麻烦,就不仅仅让人觉得他软弱,而是觉得他只是被观念包装起来的空洞灵魂,一眼把他看白了。
黄土地的贫苦不是一改变观念就能成功的。导演一面展现顾青理解的黄土地——他正在用语言、观念就拯救的世界;一边冷峻地把把话语所掩盖的东西还原——贫困、命运、无奈,沉重的现实被剥露在我们面前。他说:“黄土地的世界不是一个话语所能拯救的世界,正如它不是话语(酸曲儿、祷词)所能表述的世界。……喜儿尚可以在山洞中等待,琼花尚可以巧遇常青投奔红军,但这里,这山,这水,这土地天空,这匍匐的群体,这无谓的物态的生存却无可等待,什么也不投奔,它原本自生自灭,既无善亦无恶,既无鬼亦无人,既无罪孽又无正义,甚至没有名称,没有任何一种‘意义’本身。这里,连窑洞上的对联都不外是无意义的‘物象’,在本该有字(意义)的地方不过是一个圆圈。物象徒而有之,物的存在未经编码或不可编码。”
相对于公家的规矩和庄稼人的规矩的第二客人翠巧
翠巧是影片关注的焦点,她让人感到梦想被唤的欣喜以及引起人们对梦想死亡的深思。憨憨所唱尿床歌里头的“只想寻下个好女婿,谁想寻下个尿床郎”,父亲所唱的“大眼花花就两张灯,弯弯眉毛就两张弓,十五上守寡到如今,你说心疼不心疼”,都在同情着女孩们作为卖卖婚姻的代表,世世代代的不幸。翠巧在家的时候,头顶上有父亲和弟弟,嫁人后得到的嫁妆要给弟弟做聘礼,一生一世有庄稼人的规矩在约束着她,她一辈子都做不了主;然而在她要跟随顾青而去,去延安做主人时候,又被“官家人的规矩”拒之门外,成为新规矩的客人;翠巧可以说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了。
相对于黄土地的第三客人父亲
我很欣赏陈凯歌刻画的父亲的复杂形象,对导演本人对这一形象的肯定也觉得认同。
革命者借宿翠巧家当晚的客厅,只看得见轮廓的爹巍峨地坐在正中,着红衣的翠巧隐在在他背后拉风箱烧水,缩成一个微小的身影,弟弟沉默地退在墙根,暗得让观众眼睛发酸,只觉得他整个人溶解在着黄土高坡的空气和泥巴里了。
光影沉沓中,唯一鲜明的就是父权。孩子们都是祭品——虽然多少都各自秘密地怀揣着希望。只有风箱下喷将而出的火花,挣扎出一个自由的形状,给观众一点无关痛痒的安慰。革命者抛出的得不到主人回答的问题跌落进沼泽般的空气里,像人参果一样化进了地里。父亲威严地坐着,孩子们都怯生生地住了嘴。
父亲仿佛是有绝对权威的一家之主了,但是从主题的深刻内涵上看,当了家却作不了主的父亲也是客人,他是黄土地的客人。他一开始就明白顾青所说的“改改规矩”只是善心的外来人开出的一张无用药方,同时也对“南方的女娃都能读书写字”充满一丝好奇与向往之心,他不是什么顽固不化、以卖女儿为乐的封建卫道士,他遵守黄土地立下的“庄稼人的规矩”,劝导大女儿不能嫌贫爱富,“咱吃苦人说话得算个数”;他爱孩子,吃小米的时候把自己的饭倒给正在长身体的憨憨;他怕革命者搜集不全酸曲被撤了差而为他唱了一支。但他终究身不由己。在革命者问他为什么他的女儿受苦,他只说了一个字“命!”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黄土地的奴仆,是一种生存之道的服从者与执行者。他吃饭敬天地的一幕尤其苍凉。然而他又是保护者,父亲是可靠的,在黄土地的冷酷威严之下,他当爹又当妈,用双手一犁一犁地维持了一家的生存。导演用特写缓缓地描绘犁头翻土的画面,伴随着俏皮的打击乐,这仿佛最能表现父亲的韧性的生活态度。
2. 不规则构图、音乐变奏所揭示的人地关系
占画面四分之三的土地,给人的视觉感受却是只有耕耘没有收获。父亲,翠巧,憨憨,永远都只是大地上的一角。被淹没,又算得了什么呢!
结尾是黄土地只有四分之一,天空占去了其余。开头与结尾的对比,暗示在革命者的闯入后,黄土地已经有了改变。但这仅仅是写意式的改变。
另外,导演采用一些特殊的音效来梳理人的心理,以写意的手法抒情性渲染主题。本来视觉是写实,但是不规则的构图却是有明显的写意性,在加上音乐本身的写意性,造成《黄土地》在美学欣赏上有一种大块写实与大块写意相互融合的奇妙效果。这种艺术加工同样有益于导演表现人的悲欢喜乐与黄土地的关系。
翠巧送顾青走时的离歌分为了三个部分。首先是正常的陕北民歌;然后是突然音乐戛然而止,渺小的翠巧望着同样渺小的顾青,眼睁睁地看着梦想飘走心中有万般的不甘与不舍,于是情到深处唱出了人生的绝唱——她是如此热切地向往着脱离黄土地的自由做主的人生,只觉得整个人最迸发出光辉的一刻就定格在这带着颤音的旋律里了,回声的加强效果完美地表现出只有在在极度悲怆中才会爆发的激情;最后的部分回声消失,顾青也不见了,翠巧失魂落魄地渐渐淹没在黄土地里,梦想夭折的哀伤被吸收进温热的黄土地里,只觉得从此便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3. 腰鼓与求雨的顺序:
为什么发生在延安、代表新生力量的腰鼓,不是放在最后作为希望的寓意,而是让发生在黄土地上、代表沉重的生存现实的求雨那一幕作为最后的篇章?这表示导演并不想让影片在浪漫的希望中结束,而是在深思中绵延它的力度。导演要让观众反省,把思绪从浪漫的革命理想中拉回到黄土地,认清黄土地,坚守黄土地,丰富黄土地。
4.不可责备的“愚昧”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西藏人的宗教信仰。正如黄土地里的一支支酸曲,仅仅作为“摆着是个意思”的“木鱼,用〇写成的对联……生于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所面临的,哪里是宗教问题,而是生存问题。就像爹说的:日子艰难了,就记下(怎么唱酸曲)了。他们的“愚昧”,不过是他们为了生存而手制的偶像,你我怎么忍心去责备?有什么立场去责备?导演的深刻用意正在于此。
影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翠巧喝水表情。黄河水,淹死人,也养育人。黄土地也是。在最后求雨的一幕中,憨憨逆着人群箭一样向顾青冲来,是我最喜欢的一段。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如此沉重的现实中,依然可以孕育出如此逆流而上的希望。对立转化,相生相克,这个宇宙之间关乎生存的秘密规则被平淡地道出。导演对世界的理解让人肃然起敬。
《黄土地》的深刻,就在于它提出的生存问题其实是超越时空的。黄土地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我都要在这片土地上,谱写出荡气回肠的哀歌。
正如某网友所言:
看《黄土地》,心情是抑郁的,虽然有那辽阔的长空,无垠的黄土地,以及那浩浩汤汤、奔腾不息的黄河水,但是画面之外的那种沉重的思想却紧紧压在人们心头,一刻也不放松;虽然有嘹亮的信天游、奔放、欢快的腰鼓阵,但是蕴蓄其中的又有多少的心酸和悲苦!《黄土地》上的痛,不仅仅是翠巧的不幸,不仅仅是精神上的麻木,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深深地埋在那黄土层的深处……人类,无法回避那个时代,但是,真正令人悲伤的是,当太阳出来了,幸福是否与阳光同在?现在的人们,有钱、有文化、有理想,可又有几个人生活在幸福之中?“翠巧”走到现在,是否就会得到快乐。可以不为生存,只为爱了,又有几个人在自由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憨憨”就算冲出了人群,他是否就得到了生命中的“雨”,改变这个世界的干渴。 问题依然存在,并不因时间的流逝和经济的发展有多大的改变!
“黄土地”依然存在,你我依然在那一块贫瘠的黄土地上放牧着自己的牛羊。
参考文献:
陈墨,《陈凯歌电影论》
黄健中,《黄土地的艺术个性》
小罗,《怀着深挚的赤子之爱——陈凯歌谈《黄土地》导演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