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胆子小,很多事情不敢尝试。比如,骑自行车这回事,当5,6岁小孩把身子全部蜷缩在自行车三角架中一路向前的时候,十岁的我尚没有勇气尝试。我上五年级时,仍然不会骑自行车,有一天我爸接我放学,天色已晚,在一个拐角,没有留意,我跟他还有自行车一起栽进了路旁的沟里。我听到我爸嘀咕了一声,好像是抱怨我不会自己骑车。我对这件事情印象如此之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很尊敬我的父亲。我可以不鸟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但是我爸永远是我的偶像。
只是那个晚上,我发现父亲也有缺点:一个完美无缺的父亲,怎么能在一个偶然事故中抱怨无辜的儿子呢。还有一次,我爸骑自行车载我去上学。那天天气不好,下雨,不记得为什么,我爸骑得自行车还是借得别人的。半途中,高速行进的自行车前轮突然飞了出去,我跟爸都摔倒在地。我爸看我没有受伤,挥挥手,让我自己步行去上学。那一次,我同样对我爸腹诽不已。
我现在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在一个尴尬的处境中,我爸没有表现得像我想象中那般完美。一个父亲,在自己孩子面前,特别是儿子面前,总是试图体现威严和强大。当现实生活打破这种神话的时候,一霎那,任何一个父亲都会不知所措。
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史上最伟大的电影之一,我看完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了童年旧事。这部牛逼影片牛逼之处从大师到文青说得够多了。除了每次必然被提起的现实主义风格,意大利战后惨淡现实,非职业演员演出——男主角当时真的正在失业,安德烈·巴赞之外,我感兴趣的仍然是各式各样的八卦。其中最让我好奇的是德西卡如何从一个轻喜剧偶像派演员转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导演。一个毫不谦虚自称“新娘在新婚之夜也会抛下新郎来追捧我”的帅哥,怎么能拍出了《擦鞋童》,之后又拍出来《偷自行车的人》。我的惊讶如同马丁·西科塞斯的惊讶,这很正常,你能想象刘德华当导演拍出一部《鬼子来了》吗?
除此之外,片中的父子占据了我的所有视线和想法。布鲁诺不像个孩子,在老爸找到工作得意忘形的时候,是他帮老爸擦拭自行车,并且对车上的损坏耿耿于怀,出门之前细心地帮妹妹关上窗子;他总是说,如果是我的话,就要跟谁理论理论,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拉康说,一个尚不具备足够行动机能的孩子,也会在镜子中发现自己完美的形象,但这是一种误会。大致上,这是他镜像理论的一小部分。一旦经历生活的挤压,孩子的镜中之像就会很快破灭。布鲁诺表现的像个大人,恰恰因为社会还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成人,家庭也没有让他完全担负起成人的义务和责任。当遍寻自行车而未得的老子打了儿子一个耳光的时候,这是现实世界与布鲁诺“大人形象”最为激烈的冲突。布鲁诺在这次冲突中立刻显现出孩子本色,那是他为数不多像孩子的时候。冲突在父亲孤注一掷带儿子去吃大餐过程中得以消解,父亲努力维护儿子眼中的尊严和伟岸,布鲁诺也渐渐明白父亲高大形象的虚弱以及维持这一形象的艰辛。
偷自行车的人其实是一个父亲,正如犹马镇上那个身有残疾的父亲,只是前者不如后者好运。因为《偷自行车的人》当中连奥森·威尔斯也看不到摄影机,它就是生活本身,后者却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布鲁诺恐怕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就像现在的我早已原谅了我爸,并且仍然热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