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作为世界电影史上的第三次电影运动,法国“作者电影”(新浪潮)与“作家电影”(左岸派)在温文尔雅、精致华丽的“优质电影”苍白无力地落下历史帷幕的那一刻,声势浩大地掀起了推翻和打碎旧存制片秩序的潮流,以其丰富的创造力和无可辩驳的艺术生机阐释着一种全新的电影观念,对商业电影大一统的局面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作为世界电影发祥地的法国,再一次充当了电影先锋的角色,引导了一次更为宽泛和广阔的世界新电影运动。
1959年,法国电影乃至世界电影史上最辉煌的一年!特吕弗的《四百下》、戈达尔的《筋疲力尽》和阿仑·雷乃的《广岛之恋》几乎同时出台,震撼了国际影坛。(《四百下》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筋疲力尽》获西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广岛之恋》获戛纳电影节特别评论奖。)
雷乃无疑是“左岸派”的首领。在西方电影评论界,他与戈达尔齐名。在这部由法国新小说派大将玛格丽特·杜拉斯编剧的影片中,他首次使用了一种大胆而新颖的叙事技巧,将现实时空和内心世界交替剪辑,开“心理结构时空”创作之先河,成为电影叙事语言发展历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转折。《广岛之恋》第一次真正实现了文学与电影的联姻,为“作家电影”在艺术领域开拓并占领了一席值可引导“艺术电影”走向的制高地,拓展了电影叙事语言的空间,对电影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广岛之恋》采用时空交错的现代派电影手法,透过一个象征性的爱情故事来折射战争的可怕与忘却的重要性。影片描述法国女演员艾曼纽·莉瓦(Emmanuelle Rive)在1957年到日本广岛拍摄一部宣传和平的影片,在回国前邂逅了日本男子冈田英次,两人相爱并发生婚外情。冈田英次的出现令艾曼纽回忆起她在战时于法国小城涅威尔跟一名德国占领军的相爱,最后德国男人阵亡,涅威尔在一夜之间获得自由,艾曼纽也陷入了无尽的癫狂……
“他慢慢地在我身边冷了,他可是死得真慢哪……他死的时刻我真的想不起了,因为,不仅在当时,就在后来,在后来我也只能说,只能说在那尸首和我的身体之间,我实在找不到有任何的区别了,只能在那尸首和我的身体之间找到——相似的地方、协调的地方——那是我的初恋。”她对眼前的日本男人诉说着,“14年过去了,”她摸着他的手,“这双手怎么样也忘了,那种痛苦我也只记得一点了。”男人问:“今晚呢?”“今晚我记起来了,”她说,“过后我一定又不记得了,全忘了,明天这个时候我要跟你相隔几千公里了。”他抱着她:“再过几年,我会忘记你的,另外一些像这样的事情,由于那日久成性的习惯,还会发生的。我会把你当遗忘的旧恋一样,记起了你,我会怪自己健忘又想起这些事情,我早就明白……”
“太可怕了,我开始不能很清楚地记起你了,我开始忘记你了。可怕!这么深的爱都能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忘的?战争的摧残?刻骨铭心的爱情?“在这里,广岛的人已不太喜欢看讲和平的戏。”战争的创伤也不能使人们永远铭记历史的过错,如同引起战争灾难的原子弹,“这是人类科学天才们的杰作,不幸的是,人类的政治智慧比科学智慧的发展要低百倍。”停止核武器试验的呼声还能响彻多久?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而忘记爱情呢?走出失去德国男人的痛苦,走出了涅威尔,走出了诺瓦河,她也走出了她永恒的幸福。到底该不该遗忘?记忆是癫狂,遗忘反而是清醒?当她遇到了这个日本男人(同样是一个法西斯的敌人!),她再一次陷入疯狂的边缘,她到底该接受还是该避免再一次的遗忘?这一次,她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她渴望得到这个让她如痴如醉的男人的爱,她想以此来纪念她曾经的快乐与痛?或者她必须坚持使用她的理性以使自己继续保持清醒?拒绝纪念就是遗忘,遗忘就是背叛,而再一次陷入疯狂岂不更是对两个男人(已逝的德国兵与自己的丈夫)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背叛?她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正是记忆与遗忘的悖论。回忆是如此痛苦,以至于人们必须忘却。广岛的原子弹爆炸纪念馆一再提醒人们,忘记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历史的重演。究竟应该忘却,还是应该记住自己的历史呢?人类就是在这两难的抉择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生存空间。
记忆是美好的,记忆意味着进入到过去,过去的过去,代表着混沌,如女人波涛汹涌的胴体及那温润的湿处,最原始的疯狂与罪恶。人需要理性的遗忘,也需要感官的记起。我们必须拒绝遗忘才能回到过去,才能体验疯狂;我们又必须忘却疯狂才能走向未来,才能享受清醒。
进入!影片即从进入开始!男人进入女人的身体,女人进入被遗忘的回忆!广岛男人疯狂地占有法国女人罪恶的肉体,法国女人拼命地占有广岛记忆中的街道、博物馆、苦难。他们交织在一起,他们的胴体足以让时间停滞!蒙太奇画面不断地从他们的裸体(有生命的身体)到战争的残骸(无生命的尸体)切割,欲望与理性开始一次次地迭错,男人与女人挣扎于死生的边缘。“不,你没去过……你没看见,你不了解。”广岛拒绝女人的入侵;男人说:“我们会再见面。”“不。”女人干脆地回答。“为什么?”男人试图再一次进入。“你走吧,离开我!”女人拒绝男人的再一次入侵。 “留下来……一周?……三天?……”“为什么留,为了活,还是为了死?”“我真恨你没有死在涅威尔……”“广岛的黑夜是没有尽头的吗?”“对,广岛的黑夜是没有尽头的!”“我喜欢这样……”人似乎又永远无法战胜现实;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即使女人勾起了对过去的回忆,男人也因进入到女人的隐私而狂喜,影片的结尾也只能是模糊而不确定的。女人到底会不会离开广岛?没有人知道。
《广岛之恋》从内容到形式都呈现出一种复杂多义的形态。从影片的主题说来,无论是“爱情”、“反战”还是关于“时间与忘却”、“理智与情感”的说法,影评者对这一问题的界定似乎都不能对这90分钟的时空交错给出一个简单而明确的标签,各种理解都无法将影片的主题阐释得淋漓尽致。也许这正是影片的价值所在。用导演雷乃的话来说,影片是建立在矛盾基础之上的,包括必然的、可怕的遗忘的矛盾,一个在集体的、巨大的悲剧的背景上出现的个人的辛酸而渺小的命运之间的矛盾……而对于影片主题本身的争论是毫无意义的,“我们要求观众不是从外部重建故事,而是和角色一起从内心经历它……现实永远不是外部的,也不全是内心的,而是感觉与体察双重类型的混合。”
现实永远不是外部的,也不全是内心的。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不能用人的理性来把握的,它本是一团“虚无”。阿仑·雷乃的电影用存在主义哲学和精神分析学说揭示生活中人的各种心理和行为,使用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相交错,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深入细致的探索,实践并发展了巴赞的现实主义电影美学,即一种以直觉的感知去把握与再现现实的严格意义上的“心理现实主义”。这种“不确定性”的电影美学直接影响了许多现代派导演的创作,电影理论家们重新回到了安德烈·巴赞对电影最深沉的设问:电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