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作为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最令人敬佩的是,他的戏剧成为探索人性秘密的试验室,他是人性复杂性的揭秘者和考察者,也是人性的深度和广度的探测者。
我反复思量中国现代文学和现代戏剧的作家,几乎没有人像曹禺这样执着于人性的追索,迷恋于对人的灵魂的窥测。犹如他对宇宙的秘密的探视,似乎他把人的人性、人的灵魂作为一个小宇宙,把它内藏的隐秘揭示出来。
可以说,凡是伟大的作家,必然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们把写人放到首位,把塑造人的形象、典型作为他们创作的重心。莎士比亚戏剧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人的世界;奥尼尔的笔下也是一个人的灵魂的缤纷世界。曹禺生长在中国的大地上,在人性的开掘上和人的灵魂的揭示上都有着他的杰出之处。
他熟谙戏剧的奥秘,善于把人置于复杂而多变的人物关系,人物矛盾中,聚焦于人物的灵魂深处,从多方来透视人性的秘密。蘩漪、陈白露、愫方,这些形象都被置放在聚焦点上。
陈白露只有在方达生的面前,才展现出她有的少女的纯真的心灵,也才会有她那种充满痛苦的辩解,自然也揭示了深陷牢笼而不能自拔的悲哀;张乔治的出现,让人看到她实际上被人玩弄的地位;更不用说潘月亭了。但是,潘月亭更折射出她既出卖自己的又不得不出卖的痛苦和无奈;小东西最能照出她未曾泯灭的清醒的抗争的灵魂。即使翠喜未曾与陈白露有过直面的交往,却再清楚不过地展现出他们貌似不同,而实际上处于样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上。为作家精心安排人物关系,也最深刻地看出作家是在怎样地设法打人人物的灵魂深处,又怎样从多个孔道管测人物的人性隐秘。陈白露的复杂的人性,被曹禺天才地揭示出来。我敢说,就对其人性的揭示来说,它较之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甚至较之托尔斯泰的玛斯洛娃也有着曹禺的独到之处。
曹禺对于人性的复杂性有着十分深刻的把握,他以为人性的复杂性甚至是难以破解的。
而人性的丰富性,也是他所重视的;因此,在他的剧中所展现出来的人物,他们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在中国剧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像周朴园、蘩漪、陈白露、仇虎、金子、愫方、曾浩、文清等,这样的中国人性的画廊,是曹禺所发现所创造的,是我们前所未见的。
在仇虎几乎不可理喻的复仇的心理和行动中,潜藏在他精神的底层,犹如在黑暗的深渊中,积淀着为古老的集体无意识“父仇子报”的幽魂。曹禺,并不只是写仇虎的报复行动,而是深入到他每一次企图报复行为背后的精神磨难,那种煎熬,那种挣扎,那种疯狂,仇虎人性的疯癫性狂躁性被他天才地刻画出来。如果说,奥尼尔的《琼斯皇》在琼斯逃入黑森林中在于展示他以及他的前辈所遭受的不公;而仇虎进人大森林,展示的是他在杀害大星后的觉醒,正如曹禺所说,此刻的仇虎才是一个“真人”,一个恢复了他的本性的人,一个摆脱鬼魂缠绕的人。人性在这里得到升华。在幽暗中,在挣扎中,揭示出人性的光芒。
人性是秘密的。人性的悖论性是曹禺对于人性秘密的发现。陈白露的悲剧,一直被人们解释为社会悲剧,似乎有潘月亭的破产而导致她的自杀。而在陈白露的灵魂深处有着一个不可解脫的矛盾,她深深厌恶着大饭店的生活,他对那里一切人都厌恶;可是却摆脱不开它,陷于一种两难的境地——一个习惯的桎梏。恩格斯曾说,卖淫制度“使妇女中间不幸成为受害者的人堕落”。卖淫的生活不但使他们受到迫害,同时也受到毒害,正如鸦片烟一样。就陈白露的本真来说,她是喜欢太阳,欢迎太阳出来的,但是,明明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她却要睡了。这是多么深刻的悖论!这样的悲剧,是精神的悲剧,而正是这里,曹禺发现了美,人性在行将毁灭之时,却升起美的光华。
人们常常惊异,曹禺为什么在23岁,就写出如此深刻的作品,写出如此复杂而深刻的人性。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探究的创作秘密。我在历久的思索中,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秘密只有在作家自己身上才能找到。
有人说,剧作家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有自己的身影。这里说的只是通常的创作经验。而在曹禺那里,也可以说在一切伟大的剧作家那里,在他们的作中展现了他的全部精神和灵魂的矛盾性、复杂性和丰富性。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在曹禺的作品中,他几乎没有隐藏任何的精神的秘密。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推论,他才成功地特异地发现人性的秘密。他首先发现了自己,然后才发现了他人。#p#分页标题#e#
在他的人物的苦闷中,宣泄着他自己的苦闷;在他的人物的精神困境中,熔铸着自己的精神困境。曹禺的天才之处,在于他在自己的人物的命运中讲述着自己的命运,在人物心灵的焦灼、苦闷和搏斗中,可以听到曹禺发自灵魂深处的颤音。
在繁漪的苦苦挣扎中,在陈白露的复杂的心灵中,在仇虎的精神搏斗中,都有着曹禺的深深的心灵印记。或可能是由于发现了自己的心灵秘密而发现了人物的心底秘密,而从他人的心灵秘密中发现了自己。
曹禺的作品就是这样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灵魂的世界,他令人进入一个具有精神深度的世界里。这在中国现代戏剧中是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