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伟大的作家,都是美的发现者,美的创造者。曹禺的杰出之处,在于在污秽中发现美的心灵。
对于艺术家来说,首先在于美的发现,我十分惊异于曹禺对于美的发现。它属于王尔德所说的那种“看见”美的作家。
王尔德就说:“事物存在是因为我们看见它们,我们看见什么,我们如何看见它,这是依影响我们的艺术而决定的。看一样东西和看见一样东西是非常不同的。人们在看见一事物的美以前是看不见事物的。然后,自己只有在这时候,这事物方始存在。”
问题是,社会摆在我们面前的丑恶是太多太多了;在曹禺生活的年代,一方面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的遗留,一方面是西方的全面入侵带来的民族灾难;尤其是畸形崛起的现代都市,如曹禺说的在那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到处是“可怖的人事”。美,在曹禺那里就是在这样的污浊、罪恶、血污中被发现的。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令世人厌恶甚至讨伐的乱伦的女人,却深深地打动曹禺的同情,发现她有着一颗“美丽的灵魂”;这就是蘩漪的形象。至于陈白露,尽管这类交际花,在三十年代的大饭店里还是为人追逐的对象,但是其卖淫的地位,仍为人所不齿;而曹禺却在她屈辱的灵魂里,发现一个不屈于耻辱命运,即使看到太阳即将升起,也不苟活于那个黑暗的世界。最让我们惊骇的是,曹禺竟然在那个三等妓院里,发现了翠喜,发现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单是这点就足以展现曹禺的眼睛,是那么具有独特的穿透力,又是具有那么深刻的洞察力:拨开一切的世俗偏见,扫除一切掩盖在她们身上的污秽,把美展现在人们面前。
在恐怖中发现美,在残酷中发现美,在罪恶中发现美。这点,颇像法国诗人、也是伟大的美学家波特菜尔。
他说什么叫诗?/什么是诗的目的?/就是把善跟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我觉得,从恶中提出美,对我乃是愉快的事情,而且工作越困难,越是愉快。
《美的颂歌》中所写那样:“你的源泉是天国呢,抑或地狱,美啊?你的目光可怕而又神圣,散播罪恶与荣耀,忧伤与福祉,因此人们可以将你比做那醇醪。”连“恐怖”都“熠熠生辉”。曹禺确如波特莱尔所说,一个伟大的诗人,就要“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到未知世界的底层发现新奇。”就是这样一个冒着危险而深入地狱的作家,他终于在人间最污浊的地方,发现新奇,发现美。
如果我们要追索其中的秘密,正如他在告诫他的女儿万方所反复叮咛的:万不能失去“童心”。童心是一切好奇,创的根源。童心使你能就能经受磨练,一切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噬干净。你会向真纯,庄严,崇高的人生大道一直向前闯,不惧一切。
童心,意味着真诚,意味着良心,意味着纯洁,意味着仁爱;这是一个崇高的道德境参界,一个美的心灵世界。曹禺把崇高的道德追求同对美的发现和创造紧密联系起来。他说:“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的,你必须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会称赞的东西的。”
这就是曹禺发现美创造美的秘密。
曹禺作为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他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是极为宝贵的丰富的。尤其在晚年,不断地提示人们,要关心人,研究人;不断地发出肺腑之言,抒发对于人,对于人类命运的关怀;他在他的母校南开中学对着那些中学生说:我一生都有这样的感觉,人这个东西是非常复杂的,人又是非常宝贵的。人啊,还是极应该搞清楚的。无论做学问,做什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这终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他以高度人文主义情怀对当今中国剧作家提出的殷切期望,可以说是他生前最重要的嘱托。
让我们承继着曹禺伟大的人文主义精神,将我们的创作引向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