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昆曲虽然在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为“人类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的杰出的文化与艺术价值尽管为世界公认,但是它的濒危的境况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中国文化的杰出遗产昆曲艺术,能否在21世纪获得保护传承,这是我们面临的文化挑战与世纪命题。
珍爱昆曲如生命的白先勇,看到了昆曲目前面临的危机主要是由于观众老化和演员老化所致,他希望通过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造就一代年轻演员,培养昆曲人才,以青春的演员面对年轻的观众,让传统的经曲焕发出青春的生命。他请来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张继青、汪世瑜,请他们向青年演员亲自传授其艺术真传,并举行了传统的拜师仪式,就像八十年前昆剧传习所所做的那样。昆曲的五百年传承就是靠这样的方式薪火传续、代有传人的。无疑的,从青春版《牡丹亭》的排练到两年来的演出活动中,两位师傅的真传保证了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是正宗、正统、正派的南昆艺术,他们的演唱、表演、风格、他们对剧中人的理解,都在两位传人身上获得了传承。两位师父的倾心传授得到格外的尊重。我注意到从排练到每次演出,“旦角祭酒”、“巾生魁首”的称誉一直如雷贯耳,响遍海峡两岸,白先勇先生每次出席新闻发布会、每次谢幕、每次座谈会,总是都请张、汪两位师傅一起出席。
白先勇力主青春版《牡丹亭》重在推出青年演员。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担纲的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对中国昆曲界在今日需迫切解决的人才培养与艺术传承问题,打破昆剧演员队伍固有的凝固、尴尬局面,具有特别意义。
我国戏曲界的历史与各种原因,造成名演员的年龄已不年轻。戏剧界对此已习以为常。我们欣赏他们的演出,是对艺术经典的鉴赏。对于有经验的戏剧鉴赏者来说,人家都非常熟悉这些经典折子戏的情节,以至于念白唱词行腔都烂熟于心,戏剧的情节内容已在观剧中被淡去,演员的外形扮相对于鉴赏者来说已不重要,戏剧鉴赏的重点在于欣赏与鉴别演员的表演艺术如何以形传神,他的表演与演唱如何达到艺术理想的最佳状态,例如以某个著名演员的表演为标准,以及他是否还能有个人的艺术风格。观剧心理的另一方面是,出于对某一著名演员表演的认同,因而对于他因年龄造成的形体扮相的不足就忽略不计了。上面所说的当然是戏剧鉴赏的理想境界,但这样懂行的戏剧鉴赏者毕竟是少数,在今天只剩下极少数老年观众了。戏剧演出是必须面对大多数观众的,观众进剧场总是通过对戏剧情节与戏剧人物的理解、关注,才能进而欣赏艺术的。某剧团曾安排青年与中老演员分别演《牡丹亭》的上、中、下本,一位青年观众看后说:“他们的唱腔确实炉火纯青,表演已臻化境,但看着他们臃肿的身形,满脸的沧桑却要作出小儿女的种种娇态。我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话虽然使人难以接受,但可能是大多数观众的感受。
戏剧舞台演出的“肉身化”特点,需要青年演员担纲表演主体。现在昆曲界津津乐道当年传字辈顾传、朱传茗的表演。顾、朱的表演,我没亲见,但看当年留下的剧照与剧评,可知青春靓丽是他们当年红透海上昆坛的一个重要原因。顾传当年在上海声誉鹊起时,年仅十五六岁。他二十一岁时被梅兰芳(当年梅兰芳二十六岁)邀请同台演出全本《贩马记》,之后即离开舞台,他的名伶生涯与演艺声誉是在二十一岁之前。另一位名角朱传茗也是在二十岁之前已享誉沪上。剧评与回忆都说,顾传扮相清秀飘逸,举止文雅潇洒,风神奕奕,音调清丽委婉,抑扬自如,表演自然真切,细腻传神,他表演中时有皱眉,更令其表演楚楚动人。朱传铭扮相端庄秀丽,身段优美,表情细腻,唱腔清丽柔润。有人描写顾、朱二位:“正当妙年,或濯濯如春柳,或灿灿如奇葩,清歌妙舞,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半村主人:《仙霓社之前后》,《红茶》)。当年《申报》是这样评论仙霓社传字辈的演出的:“今日新乐府之脚色,皆为年青子弟,扮相甚佳,行头亦颇漂亮。所演之剧,均能破除沉闷,以迎合社会之心理。”(1928年)想当年梅兰芳在北京初登菊坛崭露头角,尚在十八九岁,他的风头甚至压倒“伶界大王”谭鑫培,主要还是得之于青春的优势与表演细腻,吻合大众的观剧审美心理。1923年程砚秋邀俞振飞在上海丹桂第一台演出《游园惊梦》,珠联璧合,佳评如潮,那一年程二十岁,俞二十二岁。他们当年的演技决不可能已达到后来的大师级水平。#p#分页标题#e#
昆曲艺术是以生旦戏为主的,剧目的这一特点与昆曲成长于江南、也成熟于江南文化这一特点相融合,昆曲艺术是充分体现了“江南春色”的美学特色的。它尤其需要演员的年轻化,清俊文雅的生旦无疑也是昆曲舞台表演艺术的美的追求。设若没有了生旦的清俊优雅,昆曲的典雅柔媚婉转的艺术风格就会损失不少,演员形体的变异与生旦角色美的要求之间的错位造成的遗憾,是很难弥补的。不管这舞台是如今镜框式舞台还是古典厅堂的红氍毹演出,后者由于观、演距离的贴近更要求优伶年轻可爱。所以昆曲史上,无论是明清家班还是清代职业昆班,都挑选青少年为戏班优伶。如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自述其家班:“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童技艺亦愈出愈奇。余历年半百,小自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者,凡五易之。”(《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条)张氏不惜花费重金,五易其人,以保持家班演员的年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