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五四新青年对旧戏的批判只流于激情澎湃的集体围攻谩骂,情绪上固然占了上风,但也只是快意于嘴,很难产生令人信服的实际效果。因此,学理上的剖析必不可少,但这也呈现了第二重偏执——学理认知上的偏执。
五四新青年在进化论的“宇宙公理”下笃信思想、文化与文学的进化观念,而在“进化”即等同于“进步”的线性认定中,“东方”与“西方”被启蒙者痛苦但决绝地放在了“落后与进步”,“野蛮与文明”的进化链条上。而一旦价值准星定位,剩下的工作就是把比较出的所有“差异”移放在野蛮与落后的垃圾筐里进行销毁。最典型的是陈独秀的论断方式:“西洋民族性恶侮辱宁斗死,东洋民族性恶斗死宁忍辱。民族而具如斯卑劣无耻之根性,尚有何等颜面,高谈礼教文明而不羞愧。”其背后的民族自卑一并引发。对五四戏剧论争而言,只有论述领域的不同,没有论证方式的差异,即确认西洋话剧“真善美”价值,比照出中国旧戏的“假恶丑”本质。救治中国戏剧的办法惟有“扫除旧日的种种‘遗形物’,采用西洋最近百年来陆续发达的新观念,新方法,新形式,如此方才可使中国戏剧有改良的希望”。由“戏剧”引发的“西洋”与“中国”的比照最后转化升级为文明进化链条上“人”与“非人”的本质性差异:“在西洋,戏剧是人类精神的表现,在中国是非人类精神的表现。”于是,脱掉野蛮,走向文明的出路,便只有彻底甩掉传统的负累,全盘接受西方。胡适的言论可作为当时新青年激愤情绪的一个原型:“大凡一国的文化最忌的是‘老性’;‘老性’便是‘暮气’,一犯了这种死症,几乎无药可医;百死之中,止有一条生路:赶快用打针法,打一些新鲜的‘少年血性’进去,或许还可望却老还童的功效。现在的中国文学已到了暮气攻心,奄奄断气的时候!赶紧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汤’,还恐怕已太迟了;不料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孙还要禁止医生,不许他下药,说道‘中国人何必吃外国药!’……哼!”正是抱着这“唯一”生存的希望,才促使五四新青年亟亟于中国戏剧与西洋戏剧“死与活”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