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百七十三分钟而已,可是在片尾淡淡的曲子和缓缓的字幕慢慢流淌的时候,我却好像什么样的生活,都在这三个小时里过完了。
这是四年前的电影,非常柔软。但是如果我那时候便看了,注定是看不懂的。而现在,我吃惊而悲伤地看到很多自己在里面。这种感觉,像极了阿弟看到外甥洋洋为他的后脑勺拍的照片一样——“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拍给你看”。
一、阻滞
简南俊在家中翻了半天,突然问自己:“咦,我回来究竟是要拿什么?”
他的老同学从电梯上下来,又跟他一起上去,门关上的霎那:“咦,我下来是要干什么?”
也许是只有在人生被突然事件阻滞的时候,人们才会停下来思考人生意义的问题,衡量自己最初的目标和现在的处境。
简南俊的阻滞源自生意上的不顺。传统的他与急速膨胀的商业文化格格不入,一次与初恋情人的重逢又使他经历了艰难的挣扎。当初因为难以委屈自己的追求去符合爱人的期望,他离开了她,而多年以后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的生存状况正是当年的初恋情人所希望的。如果终究是要这样,如果人生可以有第二次,为什么还要分开?
可是当他对她说“我从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选择的可能。
简妻的阻滞源自对植物人母亲的倾诉。她发现,她每天跟母亲讲的都一模一样。早上做什么,下午做什么,晚上又做什么,几分钟就讲完了。“我怎么只有这么少。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啊?”
于是她选择了入山修佛。可是除了被僧人们要走支票和每天听同样的说教,回到家之后的她发现,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她开始觉得,这一大堆,真的是没有那么复杂。
没有入山的简也一样明白了。他告诉她,“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二、爱情
婷婷的第一次恋爱是悲剧的。像许多别的失恋一样,第一封情书,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直到第一次分手。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世界不像她想象的公平。
但是背叛她的胖子才是最悲剧的。就连他说那么美的话,听起来都好像悲剧——
“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
唯一死去的是那个一直说对不起,却与学生和学生的母亲都有染的大提琴老师。他就死在胖子手下。
阿弟的婚姻则自始至终都在两个女人的打闹中延续。只是生活在不停挣钱和亏损中的阿弟,竟然会在自己初生孩子犯困的录像前泣不成声。
父亲和女儿,分别在东京和台北,同时牵起了初恋情人的手。
日本商人对简南俊的初恋女友说,你是他的Music。
三、老去
简南俊不到十岁的小儿子洋洋鲜活了一整部电影。
他是一个瘦小寡言的小男生,但是充满着生命最本真、最新鲜的活力。
他的出场同样充满了挫败——总是有女生无缘无故欺负他、教导主任硬要说他的气球是安全套。但他总是给人以希望,任何给他以打击的,他总是能够予以还击。他的行动直接、有效、目标明确。当他开始对一个总是欺负他的高个女生产生好感时,因为她的爱游泳,便开始在洗澡间练习憋气,最后勇敢地跳进我们一度以为已经把他吞没的游泳池。
但行动是寻找人生意义的办法吗?人到中年的简南俊的困惑不正是来自于他当初率意的行动吗?
一刹那,洋洋给我们以希望——他爬出了我们都以为淹没了他的游泳池,湿漉漉地回到家;但是瞬间,他又使我们怀疑——在影片的最后,终于肯对婆婆说话的洋洋,却是在婆婆的灵前叙说:“我好想你。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也许生活不断制造的困境,最终会悲哀地消耗这股天然的生命力。
四、方式
我在厦门生活了五年,这里夹杂的闽南话,人们互动的方式,我是熟悉的。然而我没有想到过,闽南话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情感。
另外,此片之中,杨德昌使用的是一种立体的、有好多事情同时发生的叙事架构。为了做到这样的层次感,他仍旧使用杜笃之录音。我们可以从声音里听到方向、时间先后、人物远近等等很细微的关系。虽然我没有可以与之配合的好的设备,但是竟然也能享受一些。
整个故事是淡淡的阴郁。杨德昌不无忧伤地告诉我们人们的困惑,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关于传统,关于道德。然而事实上镜头背后的他也是困惑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什么是幸福,怎样才能得到幸福,得到的真是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