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看到的杨德昌的几部电影当中,我最喜欢他的《独立时代》。这是一部反思个人存在的电影,它检验的是个人存在的真实性。它提出的人生疑问是:你能否完全真实地活着?
电影开始之前,引用了《论语》子路篇的一段话:“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子的这段话意思很简单:人口众多了,社会繁荣了,就让他们富起来,富起来之后,就教育他们。一些研究者说,孔子对教育的重视,隐含了他对于人们富裕之后,沉沦与堕落的忧思。
但如何教育,教育到什么程度?则是杨德昌要思索的问题。
导演小波是作为教育的实施者之一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要通过戏剧创造大同世界,世界的大同,人们的口味就会大同,票房也就会大同。
人们的口味相同了怎么办?个人是否会存在下去?个人的真实性是否会存在下去?这成了更进一步的问题。
《独立时代》是一个难以复述的故事,它在12个人的人生思索中进行着。这12个人同时是一个相互纠葛的群体。
玛丽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她姐姐是个名主持,负责制作与主持搏人温情、倡导光明的情感类节目;姐夫曾经也是个畅销小说作家,但因为开始思索人生的困境,与其姐姐发生分歧而分居;朋友琪琪是个见人就笑,文雅、端庄的好助手,其丈夫王小明是个老实本分的公务员;王小明的父亲从前也是公务员,因贪污坐过牢,已与其母亲离婚,同他的二姨妈住在一起;王小明的同事--立人是个个性强烈的公务员;玛丽的未婚夫阿钦是个富商之子,阿钦的手下莱瑞是个工于心计、擅长勾引女人的男人,他把自己的情人小凤安排进了玛丽的公司……
事情就在包括导演小波在内的12个人当中展开,玛丽的姐姐总是指责玛丽不会做人,总会把自己的情绪放在脸上,姐姐认为这样的人是蠢人;但玛丽却指责她姐姐用造作来掩盖感情危机是不对的;琪琪因为文雅、端庄常被人怀疑是装出来的;王小明因为可怜一个濒临破产的商人,让立人改文件,最终却被利用,迫使立人下岗;王小明的姨妈总想调合小明与其父亲的感情,却总被误解;莱瑞想占玛丽的便宜,操纵阿钦,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自己的情人差点被小波占有;玛丽的作家姐夫总以为看透了世界,但又凡心未泯……
整部电影散发着人生在世的孤单与虚假。在探讨人生的虚假中,各种人物各抒己见:人生最容易逃避责任的办法就是装得跟别人一样;被冤枉是中国为会做人的付出的一种代价;安慰与甜言蜜语有时候,无异于毒品,但人偿需要这样的饮鸠止渴。
究竟谁能够真正的真实?电影的答案是没有人。因为一个人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关系与网络之中。你有一个好网络,就证明有人缘,但你也必将为你的人缘付出做作、虚假等代价;如果你没有一个好网络,你只能是人缘极差,水清无鱼。
杨德昌一度回到了传统的教育问题中。他把这个问题重新推给了孔子。进入困惑期的作家姐夫创作的《儒者的困惑》一书,书中谈到了孔子有一天突然回到了他的教化盛行的世界,人人都欢迎他,但都向他请教如何能够受到人的欢迎,这使孔子也困惑了。
同时,杨德昌又考察了现代流行文化的教育作用。在杨德昌那里,流行文化是无法以它的温情来治愈人的孤独的,这种温情本身是被制作与包装出来的,连制造者本人也未必会相信。虽然人与人之间的确需要相互的温暖与安慰,但它是不能放到欺骗和伪装的立场中进行的。
正如琪琪所言:如果每一个人都向另一个人索要安全感,那么谁会有多余的安全感给别人呢?
电影以琪琪与作家的觉悟告终。琪琪终于明白了自己需要什么,自己该怎样认识自我,该怎样保持住自我。如果自我仍然存在,那么即使别人都误会了,至少还会剩下你自己相信自己,这对一个人的人生而言,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而作家则通过一场车祸而大彻大悟,明白了人生的光明与美好的意义。
在叙事运用方面,《独立时代》与《麻将》和《恐怖分子》有所类似,它也是将一些事物推到极端,再在放大中观看事物向另一端的反弹。只不过这个极端既不是罪恶的极端也不是脆弱的极端,而是真实的极端。在这个极端里,人只剩下了孤独,但孤独的人必然理解自己孤独的意义,从而继续光明而幸福地活下去。
与《麻将》及《恐怖分子》不同的是,这部电影采取的叙事突出了电影的美学特点,蒙太奇产生的复调式叙事,使它脱离了线索叙事的套路,给人散漫的影像感觉,就像原汁原味且错综复杂的生活,当这些散漫的感觉联缀,当平行主题裸露出来,隐藏在生活中的深度就浮现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