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的《独立时代》,拍摄时间是1994年,《牯岭少年杀人事件》之后,《一一》之前,对应时间的台北,是富起来的台北人,文化产业开始兴起的时代。据杨德昌自己的随笔说,是新儒学开始走红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华人社会呈现出什么样貌,小杨有自己的理解,于是他交了一份答卷:《独立时代》,英文名说得更明白——《Confucian Confusion》(夫子的困惑)。也许因为这样,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呈现出比其他作品更多的说教姿态。
整部电影是说教的:所有人都有自己做人的方式,都有自己对华人社会关系网络的理解,总在喋喋不休地告诉别人做人的道理,看起来都那么睿智,却在自己遇到问题时败得一塌糊涂。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观念,电影的说教也许不是杨的问题,只是社会如此,大家都身在其中而不觉罢了。
故事的开头是孔子的话,意思是,人民没有钱,富之;富起来了又如何?教之。最后落在“教”字上,当然,新时代有新名词,大家管它叫“文化产业”。
画面还未呈现的时候,便是小波的答记者问,把迎合大众曲解成民主,解释自己的抄袭行为。大屏幕上是一面镜子,小波穿着轮鞋在记者之间自由穿行,摆着先锋艺术的姿态,记者忙碌着,记录,审问。镜头一转,Melly被姐姐教训,说她不会做人,而后便以琪琪为榜样教育她要做个受人喜欢的文化产品。再一转,琪琪笑容甜美,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大家都拿琪琪做榜样,却都毫无质疑地相信,琪琪的笑容是装出来的。
琪琪真的是装的吗?两个地方说明了问题:一是男友小明见Melly的公司走下坡路,希望琪琪及早脱身,被琪琪拒绝。另外一处是一个长镜头,画面中琪琪在Melly遇到问题时显得焦躁不安,站在透明的大玻璃后面,不时地扭动着身体。
杨德昌借着作家的嘴抛出了一个命题:孔夫子如果跑到现代,发现自己很受大家的欢迎,然而大家都向他讨教做人处世的道理,因为大家都相信他的理论是编出来骗人的。
这便是现代社会。有人说中国人是功利的,连信仰也是如此。有智利游记为证,有公款旅游者,成为一门派,口号是见神就拜,反正拜了不损失什么,或许哪天惹了麻烦在这个神的地盘,留个关系网好办事。宗教的世俗化,哪里都有,但大众以这么理直气壮地以世俗的方式理解宗教,怕是中国独有。记得《牯岭》时代的小四,还带着天真的气息,为此他杀了心爱的女孩;小猫王还在为摇滚奋斗者,虽然最后磁带被扔进了垃圾桶;哈尼还有理想主义的色彩,结果死于毫无理想的对手的陷害。转眼间黑暗的时代灰飞烟灭,人民富裕了,信仰也连带着没有了,一点点都没有了。艺术、文学、文化,统统都产业化了。
杨德昌很有意思的一点,他的电影,英文名和中文名差别很大,但电影的内容,两个题目都能扣上。《独立时代》扣的题,一个是夫子的困惑,另一个是“独立时代”。Melly是富家女,做文化公司做得一塌糊涂,也不喜欢,她不过是为了向被家族订婚的老公摆个“我要独立”的姿态。Melly的姐姐是早年为了爱情闹过独立的,嫁了作家,现在却后悔了,和孤僻的作家分了居又羞于承认,在电视中依然告诉大家“只要一小时,你们就能像我一样幸福”。小明一直以贪污腐败的父亲为耻,却阴差阳错地陷害了正直的同事,成为官僚小团体中的一员。作家看起来是最独立的,守着清贫,写着销不出去的书,看上去那么达观,但说到底还是怕死,琪琪一出现,他的姿态立刻变化。小波原本就是文化流氓,色心大,色胆小,看起来很先锋,Melly老公阿King一发现他和Melly的关心,立刻吓得摊倒在地。反倒是琪琪,看起来左右逢源,到决断时,便真的断了。更有趣的是阿King在形容和Melly关系的时候用了“一国两制”,看看一国两制的双方,一个摆着姿态要独立遇到困难便退缩了,另一个摆着大度的姿态私底下却跳脚怄气,笑,不知是否影射什么。
这样一个时代,闹女权、闹独立、闹性解放,最后,到底谁独立了?
最后说电影的特点。杨德昌喜欢画外音,一个黑幕,背后有主角的对话,有旁边旁逸斜出的各种声音,看似无关,却让人遐想人物的各种关系。还有他喜欢镜中的取角,让我们看见在镜子里的人,像做戏一样,笑着哭着。到这部电影,这两点运用得尤为多,超出看过的他的其他作品。杨喜欢多人物多线程的特点,在本部也展露无遗。说教到这部浓到极点,有人说这是理科生的议文,不为过,到《一一》时代,又渐渐淡去,蜕化出大师级的作品。这部在期间,不上不下,但指涉的内容,在今日看来却很有意味。都说大陆比台湾晚几年,台北的过去就是上海的今天,有没有,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