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风尘影评: 白云山川,脉脉不语,惟留时空悠悠
得承认,我们是被灌输价值观的一代,从小到大,对于各类艺术的审美,总脱不开一个“中心思想”论。要表达意义,要反映思想,要鞭笞丑恶,要赞美人性……其直接后果就是,大家都知道科举八股的可笑,但写起《一件难忘的事》的作文,也只会千篇一律地“学雷锋”。延伸到文艺创作和鉴赏上,则是条条框框的主题先行,貌似摆好一个求真的架式,说着说着就随流了,自己把自己给诓那儿了还不自知。要么就没来由地拔高,咬牙发狠,不振聋发聩不舒服斯基。倘或有人耐着性子隐去姿态,读者观众倒先着急纳闷起来,到底要讲什么啊?引申无处引申,诠释无法诠释,那就失败到家了。对侯孝贤的轻看甚至误看,根源或许就在这里。但反过来也可以说,中国电影到了侯孝贤这里,才算是真正的拐了个弯。
《恋恋风尘》片名浪漫,甚至小资,可内中少年人的恋情,别说卿卿我我,手都没牵一下;车站送别,没有拥抱挥手,居然话都没说一句;儿子要当兵的前夜,父亲却跑去和朋友喝酒;打群架的街头,旁人各行其是,看都懒得看一眼;更甚至,前一个镜头是阿远跟阿爸说想去台北做事,后一个相关镜头,居然就跳到了阿云站在台北的车站(因为阿远已去了台北一年,现在是她跟着来了)……这何止是平淡,岂止是素读?可是,这样的隐忍怎么反而更叫人动容?它甚至让人反思,如此的无动于衷与惯常思维的戏剧冲突相比,到底哪个才是生活的真实。为什么会这样?
直接用影片说话:阿远当兵前最后一次去找阿云,而后者正忙着为其裁改新衣,阿远就默默坐在窗外看着,两人仅有一句对话。
阿云:衣服马上改好,你等一下。
阿远:对面失火了。
镜头转过,一群人站在楼顶,拖着水管往浓烟处活动,楼顶下面一层,是个繁体字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松兴花艺有限公司。
从改衣服到失火,这样的旁逸斜出,何等莫名其妙。而隔窗观望的静与那边热火朝天的动,也很难说谁是谁的背景。好在哪呢?往浅里说,这就是对“真”的尊重。都说多情自古伤离别,话虽没错,却没人就此规定其背景必得寒蝉凄切,搞不好当时还是艳阳当空照,花儿对你笑呢。伤心就凄风冷雨,高兴则和风细雨,那就是把自己当上帝了。进一步说,从创作角度看,情景交融也好,心境合一也罢,体现的还是对素材的择取和提炼。好比中国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求因果连贯,各自摇曳开花。侯孝贤深谙其中之味,看似没头没脑,东一榔头西一棒,却偏偏是要世情有世情,要时代有时代。三言两语,天高云淡,至味淡泊,无迹可寻,真是妙极了。
当然,因为这些诸如长镜头,简约主义,东方意境之类的标签,侯孝贤还总会被拿来和小津安二郎相提并论,那侯之别于小津的好,又在哪里呢?
两人都不拍当下,只拍前因和后果,所谓弱化戏剧性,以细节式累积,片断式叠加的量变最终完成质变。但小津是成竹在胸且不容更改的,一切早已计划设定,所要做的就是按步就班,直抵结果。这一过程中的各种形式都必须服从于这个结果,包括表演、布景、人物走位、摄像角度等等,他力求的是准确。而侯孝贤则更倾向于准确服从真实,抓住拍摄过程中意料不到的闪光之处。片中演员的状态、发挥常常会改变影片起初的走向,比如本片李天禄饰演的阿公角色,据导演自己讲,就是边演边调整。他的细节片断,也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为了情节发展服务,前后之间甚至互不相连。片断本身的魅力才是其择取的关键,这样的例子在《恋恋风尘》里有多处体现,如阿公哄小孙子吃饭,阿丁因偷食胃散而挨打,停电后错把炮仗当蜡烛的笑谈,甚至阿公的多处唠叨等等,这些细节与其说是起承转合的填充过渡,倒不如说是诗性的随意流动,是感慨时空的绵绵思绪。
此外,在情感手筋拿捏上,同是让惯性思维的期待落空,小津一般是顺势而为,讲求淡化。虽然不发力,但会给出一个寄托情思的点,以一句话或者一个实物点题。如《晚春》片尾“笠智众”削的一个苹果,又如《秋日和》终于“原节子”昏灯下的解衣叠衣。抑或只是一句话,如《东京物语》里“笠智众”笑着回应邻居一句“一个人生活,日子变得漫长了”,又比如《麦秋》里老两口的唠叨,“所以我们要保重身体,这样才有再见的机会。”再简单不过的细节言语,但结合彼时彼境,却又举手投足,寂寞深情。而侯孝贤则更钟情于变势,讲究转化。即避而不谈,或隐形变貌,转至他处,如白云山川,脉脉不语,惟留时空悠悠。#p#分页标题#e#
影片结尾阿远退伍回到家中,进门数声轻唤,却是无人答应,原来母亲正在午睡,其余人等,概不着家。他转到户外遇见正在劳作的阿公,三年不见,一见面二人就聊起了庄稼,像是两个天天在田间畈头碰面的兄弟。唯一能和风尘恋碎扯上关系的,大概就是阿远身上那件短衫了,它赫然就是当年阿云为其裁剪的那件(当然,侯的镜头是不可能为其特写的),这个时候,衣服终于合身了。这里面倘要较真,宽容、成长与苍凉,无不还是与人性,世情和时代相关,但侯孝贤没有抒写,他只负责呈现,远远的,冷眼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