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甫歇,传来一个中年人不疾不徐的旁白:“这部电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记忆,尤其是对父 亲的印象。”我的记忆马上分辨出,那正是导演本人的声音。叙述从民国三十六年的广东梅县开始,背景中是一所木质房子的客厅,空寂无人,北回归线以南天空下 初夏正午的褥热和宁静透过敞开的木门在屋子里穿行。侯孝贤已不满足于通过复述别人的经历来传达他的生命体验,他要直接向我们讲述他自己的童年往事。而片中 的少年,就叫做阿孝咕。
从广东到台湾,从台北到台南,在那个叫做凤山的山地小城,十来岁的少年长成满脸青涩的青年。侯孝贤回忆的镜头对准了人生最为重要的这几年,最 爱他的人相继弃世而去,姐姐也嫁为人妇,到最后,兄弟四人相依为命。我们仍然清晰地捕捉到他的电影里习见的那些情怀,永恒的乡愁,历史的感喟,传统与现代 的冲撞,但这一次,它们都成了成长的背景,最让观者感慨唏嘘的却是他投向生命本身的深情凝望,已近中年的他,从更远处对时间、对生与死的默默问询。
死亡,与一个未长成的少年单薄的身形一次次交错而过,身体不可遏止地发育、生长,羸弱的心灵也要经历强加给他的陌生体验,懵懂,恐慌,无措,与蓬勃的青春交战,终于在一天灵肉相交,完成他必经的成年礼。
第一次面对的,是父亲的死。某种与这个陌生世界的亲密联系突然中断,脸上的泪水是不舍,也许更多是为自己。守灵的夜晚,母亲又扑到父亲的身体 上嚎啕,少年转过脸,安静而茫然——镜头一切,已是满眼不在乎的青年,大嚼着甘蔗,呼朋唤友,厮混街头,寻找机会发泄青春躯体里过分膨胀的利必多。
母亲去世,这个辛苦一生的女人终得安宁,在庄严恬美的圣歌里投入主的怀抱,少年却哭得撕心裂肺,比任何一个人都痛。父亲和长姐缺席的家庭,经 历了青春的骚动和叛逆,眼前猛然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直达心灵最深处,轰然炸响,似乎自己的生命也悄然断裂,对自己、对家庭的责任突然让他进退失据,不能 自已。
到阿婆离世时,一切却已变得那样平静,一切都已隐藏,包括痛苦,包括追悔,包括怀念,当成一个仪式,与过去告别,与软弱告别,在平静的叙述里早已学会隐忍和漠然,早已了解什么是不可避免,从冰冷的死亡,和面无表情地接受谴责,学习什么是秘密和成熟。
侯孝贤始终是中国的侯孝贤,即便面对自己的童年和亲人,他的镜头也是那么克制,隐忍不发,固定的机位,久久的凝眸,看过之后回想,虽是彩色片 记起来的却如黑白色调的水默画,蕴藉安然,但其中仍有一股作为抒情诗人侯孝贤特有的忧伤悲悯的调子悄悄地浮上来,如清晨未散去的烟岚,笼罩每个画面,萦绕 于我的心头。早已经过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重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十余年后再回首,生命蓬勃却不轻浮,死亡黯然却不凄切,生死界限相泯,生与死 在静默中相交会,在每分每秒寂然流逝的时间里滴答作响,生命的秘密尽收眼底。下学归家的少年,细细品味着刚出锅的锅贴,生命的所有美味只集中在当下这心满 意足的短短一瞬;家中,父亲正伏在地上拼命喘息,也许他的命就悬在小小的某一口气上,书桌上咯出的鲜血洒满稿纸,那上面,记录着他几十年的生命甘苦。青春 期的阿孝第一次梦遗,翻身坐起,有些微微发愣,然后悄悄起身去屋外洗内裤,转身回来,看见母亲坐在父亲当年常坐的椅子上,抿泪给姐姐写信,告诉她自己被诊 断为喉癌,门框和蚊帐压缩得微弱灯光下的书桌只占据画面一角,青春与死亡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相望。
其实,死亡气息尚未降临,衰颓与年轻的消息早就以另外的形式暗中互递,没有大悲痛,却给人久久难平的伤感,不知不觉潜入生命最隐秘的那一层,伴随父辈抑郁难已的回望,和阿孝们由轻盈而沉重的一生,也给我们的记忆增添了一幅幅永不消退的画卷。
阿孝考取重点中学,欣喜地接受每个人的夸奖,姐姐脆在地板上擦草席,漫不经心地说着她当年去台北考取一女中的经历,好像是说给大家听,其实更 是说给自己。末了,她轻轻地说:“好可惜呀,都不能念一女中。要是那时候念一女中就好了。”然后直起腰,停顿片刻,突然站起来跑出画面。在镜头的深处,父 亲摘下眼镜,整个身子颓然地倚在藤椅上,母亲一直低头擦着另一块席子。
姐姐要出嫁了,和母亲坐在塌塌米上,翻拣母亲当年的嫁妆,母亲告诫女儿婚后一定要当心丈夫的身体,娓娓讲述着和父亲二十年的婚姻生活:“身体 要紧,其他都是假的。和你父亲结婚时不知他有病。结婚二十年,服侍了他二十年……”这个感觉足足有六七分钟的长镜头里,只是母亲一个人平静地叙说,窗外的 雨声则越来越大,敲击着女儿和每个观众的心灵。
然后一转身,又是静默的大榕树,高远的天空,风清云淡,晴空万里。没有哭泣哀怨,打打杀杀的喊叫也杳不可闻,只是回望着那一段时间,和时间中 淡淡的成长。有人死,有人依旧按生命亘古不变的节律,发狠地成长。有人乡愁成疾,有人不可回头地认他乡为故乡,乡音渐改,当雨而歌。有人一生重负,有人正 姿肆地享受生命中最自由放纵的飞翔,待转头跨过那道联结现在过去、生与死的门槛之后,又满眼苍凉,童年已逝,接续前缘,继续父辈伤怀沉重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