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的前两年是在床上度过的,那时候我致力于研究床与天才之产生这一具有重要实际意义的课题。笛卡尔在床上发现了“我思故我在”,歌德躺在床上向别人口授诗歌和剧本,甚至邱吉尔先生《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也是在床上以奇特的卧姿完成大半的。但是我终于发现,致力于这项研究的同学大有人在,并且刻苦程度简直是疯狂,我却看不出任何他们能突然成为天才的希望,所以我就放弃了。这种放弃,对于曾经那个只有十八岁却一再坚持梦想的年轻人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残酷,当他淡淡一笑的时候,这种残酷深深印在了他内心深处,成为一种隐秘的疼痛。
当《AMADEUS》结尾莫扎特向萨列里口述了一夜《安魂曲》之后颓然而言:“我想睡一会儿”,准确地说,是莫扎特安祥自得地躺在大床上,萨列里蜷缩着在莫扎特儿子的床上将就的时候,我内心的疼痛被触及。我突然顿悟为什么长久以来我在床上度过了不少时间却始终没能成为天才。关键不在于你睡姿如何,也不在于你到底睡了多久,而在于你睡得那张床是不是上帝指定为天才专用,或者说你是否是amadeus,这个拉丁词汇的意思是:为上帝所宠爱。虽然莫扎特自己在1787年写给柯哈兹的信中说:“没有人对于作曲的研究下过我这样的功夫”,但是一个4岁写出第一首协奏曲,7岁写出第一首交响曲,12岁写出第一部歌剧的人,除了天才还有其他更适合的称呼么?当我跟萨列里一道,看到那不曾做过任何一点修改的完美乐谱的时候,只有自然而然同意萨列里的看法:莫扎特是被上帝宠爱的,他的音乐是上帝早就写好放在他头脑之中的,而莫扎特只需要将其展现在世人面前,然后收获无数赞美。米开朗琪罗总是说他的天才是由于家乡“飘逸的空气”所致,那么莫扎特展现自身才华的时候真的如同呼吸一般自然顺畅。
比难得的天才更难得的是如同罗曼·罗兰所言,莫扎特有“一颗完全健康而平衡的灵魂”。人类的痛苦是无穷的,但是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物质的凌虐,比如贫穷、疾病、人类的恶意等等;另一种则来自内心的彷徨、挣扎、苦闷诸如此种。世上的天才能逃过前一种痛苦的不乏其人,比如逍遥的笛卡尔,比如叔本华,但是仿佛一种特质,天才总是比常人背负着更多第二种形式的痛苦。太多疯狂的天才用自己绚烂野蛮的色彩涂满了自己脑海中的世界和现实世界,凡高、荷尔德林等等优秀的大脑死于癫狂。也有如《A Beautiful Mind》所描述得John Nash那样行走在疯狂的刀刃而终于不自我毁灭的天才吧,但是只能说这种天才向我们完美展现了世界上唯一的英雄主义:看清世界的面目,然后爱世界。那个叫Wolfgang Amadeus Mozart的孩子甚至没有任何内心迷乱的影子,他如同一块水晶,倒映得只是别人的机心和无奈,自己却沉迷于party、与妻子的嬉戏,开心时就发出那别具一格的笑声。他健康而平衡的灵魂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出现波澜——当别人冒犯他的骄傲。这时候他会说出:“看意大利歌剧时,那么多的高音在吼,尖叫,一对肥胖的情侣在那里翻白眼,抛媚眼。那不是爱情,那是垃圾。”这一点都不奇怪,骄傲是孩子气的一部分,即使是对他永远敬重的父亲。在父亲反对他脱离萨尔茨堡大主教而写信责备他的时候,他回信说:“你的来信,没有一行我认得出是我父亲写的。不错,那是一个父亲写的,但不是我的父亲写的。”
是的,这样一个孩子就这样幸福地躺在了上帝出于宠爱而为他准备得床上了。我对上帝的不满在于,当莫扎特说“我在床上”了的时候,他断然不会如同一个贤惠温柔的女子一样说:“饭在锅里”。当无数的天才挣扎于内心的痛苦之时,莫扎特却挣扎于物质的匮乏虚弱的身体以及嫉妒者的陷害当中,既成的事实不容许我做如下的设想:如果,他不是以为尽快完成《安魂曲》可以多得到一大笔收入改善家庭的生活,确保锅里有饭,那么他在上帝为他指定的那张床上是不是可以多呆一会儿?天才可以自信地说“饭在锅里,我在床上”,这种美好的想法只能在诸如《Good Will Hunting》这样的电影里可以实现,在那里天才不仅心灵平衡,而且身体强健,可以在大公司里谋取高新的收入,即使一点心理疾病也会遇到Robin Williams这种永远教书育人的神奇老师得以痊愈。可惜,这剧本天才Ripley先生也有份参与编写,难免过于优待天才。事实的残酷在于:天才与庸人的存在同样不过是为了增添上帝的荣光,当你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天才也许拥有更大的窗户看到更美丽的风景。但是,天才的房间没有屋顶,就像风雨之中莫扎特从租来的棺木中滑入满是尸体的泥坑,上面没有墓碑。#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