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中央车站》去似朝云无觅处
影片梗概:
《中央车站》讲述一个巴西男孩寻找父亲的故事。九岁的男孩约书亚未见过父亲,妈妈安娜又意外猝死于车祸。朵拉是一个在车站替人写信维生的单身老女人,她陪伴男孩踏上了寻父的漫长路途,尝尽艰辛,不断接近目标又失去目标。朵拉也在帮助约书亚寻父的旅途中,接受了自己残缺的童年和遥远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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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车站》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影片”之一,荣获柏林影展1998年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银熊奖,1998年金球奖最 佳外语片以及199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及女主角提名。导演华特萨勒斯(Walter Salles)是巴西杰出的记录片和故事片导演,他素以探讨“放逐与寻找自我认同”的主题而着称于世界影坛。女主角菲南妲蒙坦纳葛罗(饰朵拉)被公认为“巴西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
一 / 寻找爱的故乡:约书亚的寻找
约书亚从未见过父亲,但是他总会以无比骄傲、神气的口吻谈起他的爸爸。虽然父亲这一角色在他的生活中是空缺的,但约书亚的描述却非常清晰,父亲位置的存在足以让他非常神往。当朵拉说他的父亲肯定是个不负责任的酒鬼时,他十分认真地气恼着。
但他还是缺失了正常父爱下的自信和坦然。影片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刻画得非常细腻:约书亚跟着朵拉回到她的公寓。
“你先生呢?”约书亚慢慢进了门,左右看了一下问朵拉,
“我没有先生。”朵拉说。男孩轻缓地走几步,伸手碰着沙发,然后轻轻靠着坐下了。
“小孩呢?”他又问,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部。
“没有。没有家人也没有狗。”朵拉摊开手向他说明。
“我可以上厕所吗?”他的双手仍交叠着放在小腹部。
“可以。”
这个细节让我非常感动,又有点难过。一个无家的孩子走进别人家里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那份过早懂事的礼貌,太让人怜惜。还记得我们自己小时的感受吗?我记得我小时候非常恋家,去外婆家或姨妈家寄住,白天的玩耍会冲淡想家的感觉,但每当倦鸟归巢、黄昏降临,心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难抑的悲伤,回家是按捺不住的强烈冲动。我能感同身受地了解男孩这一份无家的恐慌,就如同置身于无助的漆黑的原野,周身空空荡荡。
对父亲概念的模糊不能使约书亚停止对父亲的思念,他以有父亲为骄傲,他已经在自觉地培养自己的男子汉责任感了。
“艾琳,你是做什么的?”约书亚吃过饭后,问朵拉的美丽的女邻居艾琳。
“你猜。”妩媚的艾琳歪着脑袋。
“你们都很像老师,但她是替人写信的。”约书亚看着朵拉。
“没错,我们以前都当过老师。”两位女士语调迟疑,似乎为现在的样子感到抱歉。
“你也没有丈夫?”约书亚以严肃的、甚至责备的口吻问面前的艾琳。
“没有。”她们深深对望了一眼,
“那谁来照顾你们?” 约书亚目光深沉。
“我们自己照顾自己。”
“你妈妈不也一个人,谁来照顾她呢?”朵拉问
“当然是我。”男孩一幅舍我其谁的样子。
有时候,约书亚和朵拉、和汽车司机谈论对女人的看法,谈论起身体和性,他那明明乳臭未干但又正经八百的样子,让人好气又好笑。他以为一个男人也许就是这样的,不屑地谈起女人但又照顾柔弱的她们。父亲的缺失使他不自觉地去填充家庭里的男性角色,扮演成一个貌似强硬的形象去面对他不懂的世界。
二 / 温暖你的双眼:朵拉的寻找
巴西在那个年代正式由农业形态向工业社会转变,人群向城市流动着寻找发展的机会。镜头中的中央车站,时刻游动着密密的人流,走向不同的方向,生活让人感到有透不过气的紧张。朵拉一直单身未嫁,她现在的生活不乏困窘,连电视机都买不起。她以读别人的信为乐,把看不顺眼的信恶作剧似地撕掉,或者丢在抽屉里永远不寄出。因为她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她只认同冷漠、疏离和不信任。在她的眼睛里似乎没有柔情和期待,只有焦虑、疲惫,红红的似乎总含着泪。
随着路途的展开,朵拉向约书亚倾吐了内心的童年隐痛,她也如同一个寻找父亲的孩子,
“你看照片认得出你爸爸吗?” 朵拉问。
“我有时记得他的脸,有时又很模糊。”约书亚说。
“也许没有照片,就不用去记,就可以遗忘。”朵拉又接着说:
“我十六岁离家后,没再见过爸爸。多年后在里约布兰柯,却突然撞见他。我全身僵硬,只说得出‘你认得我吗?’我一看就知道他不记得,他不认得自己的女儿,他说‘是你啊,我怎会忘记你这样的美人儿呢?’我说我认错人了,然后就走了。后来就听说他死了。”
那一刻应是朵拉对人生的最彻骨的悲凉感受。父亲对朵拉而言,也是处于缺席状态。童年时期父亲的荒唐生活,像小丑一样的酒鬼父亲对母亲的伤害,多年后父女见面却不能相认,这些都使朵拉带着巨大的童年阴影,父女间没有责任、挂念,只有互相丢弃的痛苦记忆。
而从中央车站开始的这段寻找的旅程,路边宽阔的原野和自然的风景,陌生的人群和寻找的使命,也逐渐让朵拉的内心逐渐放松。她涂起了口红,甚至还燃起短暂的爱情之火。最重要的,随着旅途的延伸,唤起了朵拉心中童年记忆的亮色:“记得以前跟我爸爸坐火车,他会让我一个小姑娘,一路大鸣汽笛。”“……我好想念我爸爸,好想念一切的一切。”她泪流满面,她终于对一直不敢面对的痛苦回忆觉得释然,对过去厌憎的父亲变得内心无比柔软。在路途的终结时,她也完成了自己的寻找。
朵拉第一次擦口红,是为了陌生的爱情。第二次,穿上了约书亚为她买来的鲜亮衣裙,在烛光中深深地看着自己被岁月雕琢的脸,那一刻,她的表情是恬淡甚至甜蜜的。她卸下了心中长久的包袱,摆脱了沉重郁闷的生活感觉,从童年往事的牢笼中脱身出来,怀着感恩的心情,在天色微明的路上她越走越快……
三 / 固植于血脉的根:一个民族的寻找
《中央车站》影片的广告是这样写的:“一个孩子在寻找他的家,一个女人在寻找她的心,这个国家在寻找它的根。”
父亲耶稣也在寻找着他想厮守终生的女人。父亲的两个儿子弥赛亚和摩西,也在等待着父亲的音讯——儿子寻找父亲,父亲寻找他的女人,女人寻找他的丈夫。这是一个完美的寻找的故事,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亲情梦想,寻找艰难生活中的安慰。
路上的长途汽车司机,一个健壮乐观中年男人,清晨在水洼里洗脸,夜晚在篝火旁宿营,在寂寞的长途中行驶,是个永远在路上的男人。他曾为饥饿的朵拉和约书亚提供午餐,帮朵拉掩饰偷窃行为。朵拉的冷漠的心解冻了,爱情萌发了。当他们在驾驶室里,约书亚坐在叔叔臂膀里摸着方向盘的那个情景,三个人笑得那么轻松甜美。我真想让朵拉嫁给她,让约书亚喊他爸爸,他们互相需要,会是一个完整的家。但爱情短暂象流星划过天边,没有结果,令人扼腕。纵使非常遗憾,同时也只能释然,因为,每个人注定在路上走着,旅途不能停止,每个人宿命般的生活有着一定轨迹。走到寻父路上的只能是两个人,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幼小男孩,走在孤单长途车路上的只能是卡车司机。而爱情,仅是“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信,在《中央车站》里是贯穿始终的情感道具,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串起了每个人物角色的脉动。影片一开始,安娜在站台请朵拉给丈夫写信;母亲死后,约书亚找朵拉索要信,想去找父亲;朵拉和男孩踏上了路途,信不断指引他们找到父亲的一个个足迹;朵拉在异地替人写信赚钱糊口;朵拉寄走了全部代写的信,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地撕掉;朵拉在兄弟三人面前读父亲耶稣留给安娜的信,他深深思念着安娜和孩子们;朵拉留下了安娜的那封信,天亮前一个人走向了车站;在返回的车上,朵拉拿起笔泪流满面地给约书亚写信,说她想念自己的父亲……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信”。
影片中,在不同的车站,不同的村庄和集市,人潮流动,每个人的脸孔上都有倾诉的需要,向爱人、姐妹、兄弟、朋友、萍水相逢的女人、一面之交的委托者、甚至是欺骗过自己的敌人,他们要传递,要表达快乐、悲伤、遗憾、愤恨、茫然、兴奋、苦恼……种种生的感触。信具有象征的意义,是传递感情的符号、沟通的见证,是怀念的依靠、寻找的依据。《中》片讲述的其实是信的故事,信的流转,以及信的传奇……
沿途的风景,葬礼时的民歌,山上的灵幡,集体的拜神,使影片充满了宗教色彩。尤其是夜晚狂欢式的集体拜神,更是芸芸民众一次集体的精神诉求,向未知神明呼唤,向死者传递音信,祈求庇佑自己的卑微命运,救助纯净的天空下众生的苦难。
四 / 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儿童的悲伤和成人的沉重,都在共同向童年的寻找中经历了生命的历练。
路上的孩子们表情显得那么严峻,与年幼的年龄相比,他们怀有的使命过于沉重。约书亚流泪的脸庞、倔强的双眼,表明他有无畏的决心,他要横越巴西大陆完成父亲的找寻。失去父母的巨大空间折磨着孩子,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力量来面对这样大的情感缺失和依靠崩塌。当约书亚抱着臂膀在人流汹涌的车站里无助又无声地哭着,你就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多么无力的角落,角落里还有着悲哀的孩子,他们的小小身躯承受着无法受担的生命之重。
生活已经薄待了他们,失去家的遮蔽。孤苦的孩子暴露在粗糙的路面,外面的世界又向他们显露出狰狞的一角.约书亚曾被朵拉卖给所谓的国外儿童收容所,而其实是贩卖人体器官的非法组织,朵拉又冒险把约书亚从人贩子手里“偷”出来,有家不敢回.隐藏在角落里的凶险的触爪,伺机侵犯弱小的身体,而孩子,也只是以一个哭泣的背影来微弱地抗衡。这就是父母的不在场所造成的哀痛啊。
所以,为摆脱在精神无根的重压下无边际的爱的哀痛,他们必须上路去寻找,带着柔软的内心去碰击坚硬的现实。这种寻亲的生命冲动,是孩子对父母之爱的神往,对双亲庇护的渴求,是来自血缘之源的呼唤。虽然他不能明白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无奈和不完美,但一个孩子的坚持,既是向蹇劣命运的争夺,更是对童年完整性的卫护,谁能不说这是最伟大的使命呢?所以他们上路就成为必然,即使再多坚忍苦难,也总是无畏地上路。
从都市走向乡村,又从乡村返回都市。他的童年结束了,伤痛放在了内心,他们又将会承担另外的生活之重。他们人到中年不会成为朵拉之流呢?我想不会,因为,他们早早就承担了生存天空的残缺,知道如何在不完美中寻找希望。这也就是旅途的意义吧。
在这部电影中,男孩的现实任务都没有真正实现。约束亚的父亲只留有一封福音书般的家信。所以,孩子的长长路途都是没有现实结果的。但是,导演的目的并不在此,陪伴孩子的成人对童年残缺追忆的寻找,继续了影片中寻找的使命,修复了童年的精神性缺失。当他们由乡村返回城市,重新面对生活时,心里带着拾回的童年馈赠。中年的沉重,对应着孩子的上路寻找,旅程的不断展开对成人来说更像是一个象征:剥掉自己的虚弱掩饰,纾解内心之痛的过程,就像身体长了毒疮,红肿日久,终于下决心用力把脓挤出来一样,痛并轻松着。在路的尽头他们又站在了生活的原处,是终结也是开始。
因此,这部影片并不简单是孩子寻亲的主题,不仅仅是公路影片的模式,它的背后是向童年的追回,是对内心精神核心的寻找,是在这个情感流失的社会固执的价值追问。孩子的寻找,是路途中有形的寻亲。而成人的寻找,是无形的寻根,作为一个生存个体确立自我家园的精神之根。
曾经汹涌的爱与哀痛放在何处呢?曾经无法面对的缺失又如何收藏呢?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需再想,约书亚终于找到了他的陌生又亲爱的哥哥们,一起等待着父亲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