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圆明园,那里什么都没有。
极目所及,尽是荒凉。野草丛生,新鲜的、极具生命力的、从废墟缝隙里迎风摆荡。可是在1915年到1840年间,她却是中国最繁华旖旎的一笔,而后,那繁华旖旎化作水露,供养直至永恒的那了寂无色的花枝。
甚至,连花枝也不曾留下。
“请您用大理石、汉白玉、青铜和瓷器建造一个梦。
用雪松做骨架,披上绸缎,注满宝石,
这儿盖神殿,那儿建后宫,放上神像,放上异兽,
饰以琉璃,饰以黄金,施以脂粉。
请诗人出身的建筑师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个梦,
添上一座花园,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喷泉。
请您想象一个人类幻境中的仙境,
其外貌是宫殿,是神庙。”
这是维克多·雨果1861年写下的,也是电影《圆明园》开头的篇章。
前半部分是惊叹,后半部分也是惊叹,所有的一切繁华旧梦和愤怒屈辱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们曾经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财富,我们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我们曾经也应该一直是世界上最聪慧的民族,可我们同时也是世界上最骄傲自大的人民,喜欢妄自尊大,沉溺自我膨胀,不管谦虚是如何从几千年流传下来世代严加管教的美德,我们仍然学不会,至今学不会。
当我们站到制高点,我们开始固步自封,陶醉于既得的一切,丰饶富足,衣食无缺。我们的耳朵开始听不见声音,我们的眼睛看不见改变,我们的心哪,再也容不下外部世界的一丁点缓慢却一直持续的进步。
我们是最聪明的民族,却也是最懦弱的民族。我们民族根性里的强悍,是要到绝路才会爆发的。是要退无可退,才用血肉筑起长城长。我们要么极端聪明,要么极端愚昧,信奉中庸路线的我们,其实从不中庸。两千年的每一个皇室,都逃不过最终灭亡的命运,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我们学不会中间路线。不能在安享太平的同时,不忘鞭策不忘自省。我们总是要到了自掘坟墓的那一刻,迸发血液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强大意志。然后,开始新一轮的反抗、平定、太平、灭亡。
这样带有奴性的我们是该被惩罚的,不是英法八国联军,而是历史的车轮。我不能在意我们的民族要付出这样血的代价去学会前进,如果这是必须的;我在意的是我们在这次惩罚里,付出了圆明园的代价。
图书馆珍藏的画告诉我,圆明园曾经桃花夭夭绿水涟涟,曾经人烟鼎沸黄金凝玉;雨果告诉我那是一个人间奇迹,告诉我那是人类想象力的极限,可是我去过的圆明园里,一无所有。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你们所描绘的、所歌颂的、所赞叹的——圆明园。我所看见的,今天迎风傲立的,是一座遗址公园。仅此而已。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我在废墟前的狂妄野草边拍的照,背后写的就是这句话。但是,那真的仅仅只是一座遗址公园而已吗?我们从此不栽也不种,从此不建也不修,任由她继续风吹雨打,赤身裸体,我们是想从此不重蹈覆辙的吧!那里曾经猎猎生长着我们的骄傲与光荣,那里也永远埋葬了我们的荣耀和自大,那里永远提醒着我们不能忘怀的屈辱和愤怒,那里是我们永远的泪水,泪水结不成珍珠。
那不只是一堆废墟而已,那是苦难与屈辱练就的痛定思痛。
如同中国近代史叫我不愿面对,英法联军的暴徒行径更叫我震惊。人类天性中的抢夺和残暴居然如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1860年10月那一天,我无法想象的是,他们天性中居然一丝怜悯也无,面对极致的美,赞叹过后是绝对的破坏。如何能接受,这些列强是否受到过文明的洗礼,还是人类天性中的黑暗面遇到无言的大美后做不到爱惜便去毁灭。破坏真的令人感到快乐吗?毁灭真的叫人激动吗?如果是,生而为人,也难免太悲哀了。
但是,看过电影之后的我明白,再怎样不想面对,而如果我们不能正视所有的伤痛和屈辱,我们就不能真正地崛起,如果我们只喜欢那繁华盛世而避开战乱流离,那么圆明园的冤魂将仍得不到安息,她用她炫美的生命所付出的一切,将仍得不到我们的痛惜。
我们再也没有第二个圆明园了,可是我们要告诉孩子们,我们仍然拥有着聪明和智慧,拥有着勤劳和刻苦,我们从来不入侵他人,但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我们要强大,但我们也要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