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东欧女性主义电影所关注的角度是与六七十年代所不同的,六七十年代的更关注于女性个性的解放和行为思想上的变化,以捷克的维拉·齐蒂洛娃(Vera Chytilova),匈牙利的玛尔塔·梅萨罗斯(Marta Meszaros),朱蒂特·艾立克(Judit Elek)为代表,而九十年代的女性电影则更善于从女性的生活演变和命运发展方向去涉及一些深刻而普遍的社会问题,这类女性题材影片往往被称为“宿命论女性主义电影”。这其中波兰女导演Dorota Kedzierzawska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她的“魔鬼,孩童与女人三部曲”被誉为九十年代女性主义电影的范本,而其中第三部《没有》更是被评论界和影迷们所共同称赞的杰作。
很早就想看多罗塔的这部《没有》,她是我最喜爱的波兰电影人之一,她是一位纯粹的作者导演,她的作品完全自编自导,虽然数量实在不多,但每部都堪称经典,从最早的几部短片,到九一年的成名作《魔鬼,魔鬼》中深入描写生活在六十年代波兰乡村的吉普赛聋哑女孩的生活,到九四年的《乌鸦》中对孤女乌鸦命运的伤感刻画,到二零零五年蛰伏七年后的新作《我是》中对流浪儿童的关注,她的影片中永远的主角是处于困境中的女人和孤独的孩子,还有一贯精致无比令人难忘的摄影和音效,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曾经把《魔鬼,魔鬼》评为近十年来最好的女性电影之一,并把它与布列松的《巴尔扎克的遭遇》相提并论,足见其对多罗塔作品的喜欢程度,而直到最近我才拿到她的这部代表作 - 《没有》。
《没有》是多罗塔的女性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也是最能体现女性电影特点的集大成之作,影片的灵感来源于导演偶然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已有三个孩子不堪重负的女人把自己生下的第四个孩子所杀害后锒铛入狱。影片中的赫拉是一位年轻的母亲,与丈夫安东尼和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生活在一栋古老而破旧的大楼里,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他们的房间没有暖气也没有洗衣机,赫拉每天的生活被这三个顽皮的孩子所拖累,不停的照顾他们,洗衣做饭,她很少与邻居交谈,甚至害怕与陌生人说话,她的生命仿佛就在这样无休无止的疲劳和重复中慢慢地消逝着,她的丈夫安东尼性情喜怒无常,几乎从不顾家,对妻子彻底的奉献也毫无感激之意,甚至还经常责怪她做事心不在焉,然而赫拉却无法离开他,因为没有他的那点工资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养活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依然爱着安东尼,虽然有时丈夫对待她的态度连最低下的仆人或妓女都不如。
然而后来的某天,赫拉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心陷入绝望之中,她知道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将彻底拖垮自己的生活,因为已有的三个孩子就已经够使她顾此失彼了,她并没有立刻告诉丈夫,而是自己默默承受着内心的痛苦煎熬,她找到一家地下诊所,想非法把孩子打掉,然而身上仅有的钱连同自己的婚戒在一起都无法满足贪心不足的医生,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腹中的生命甚至想到过自杀,然而却终未成功,她也曾考虑生下这个孩子,却连进医院的费用都没有,而且每天她还得继续忙碌着孩子的生活起居,时间一天天流逝着,终于在一个滂沱大雨的黑夜,赫拉忍受着痛苦在小房间里生下了早产的婴儿,门外偷偷站着的是狠心的安东尼,原来他早已知晓却无动于衷,赫拉抱起刚诞生的生命冲入大雨之中,她把婴儿亲手埋葬在公园的土地中。。。
第二天,赫拉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这个牢笼般的家,在路上遇见了一对同情她们的老夫妻,暂时借住在他们家中,生活仿佛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和安详,然而这短暂的美好却无法维系太久,几个月后,赫拉被赶来的警察带走,在法庭上,当法官问她对杀害亲生孩子的行为有什么辨解时,满含泪水的她只说了一句“Nic.”(没有)。。。
影片的背景发生于九十年代初东欧各国社会的转型期,一九九三年,历经四年的议会讨论,波兰政府通过了新的堕胎违法的法案,规定所有的怀孕妇女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能堕胎,虽然遭到了社会大众多数的反对,但却得到了天主教会的竭力支持。很明显,这个法案的通过将深深影响那些最容易受到伤害的边缘人群:贫穷的妇女,已经有太多孩子的母亲和强奸案的受害者。随着法案的正式实行,波兰社会的堕胎率虽然明显减少,然而更多的问题却涌现出来,最严重的就是“弑婴案”的增加,在法案实行的前几年间,有上百位母亲由于不堪忍受新生儿所带来的经济和生活方面的双重压力而选择亲手结束自己孩子的生命。。。#p#分页标题#e#
片中的赫拉就是这样一位悲惨的母亲,她生活在一个男权为主的社会中,在那个世界中女人成天就只能躲在厨房或洗衣间中,照顾着年幼无知的孩子们而没有个人的生存空间,她为爱情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然而她无私的奉献却得不到丈夫的一丝感恩,甚至丈夫还当着她的面走进楼上妓女的房间,她默默拉扯着三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支撑着几尽贫穷的家,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在这个弱小的女人肩上。第四个孩子的即将到来使她感到迷茫甚至恐惧,她的内心做着艰难的抉择,然而现实却无法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当她最终选择亲手毁灭一个新的生命的时候,我的心也随之颤抖,这是不仅仅一个男人给女人的伤害,同样也是一个错误的时代给女人留下的伤痕,然而这一切就只能由女人来承担吗?当影片的最后赫拉说出那句“没有”的时侯,那种对你心灵的震撼是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我不知道她的泪水是对自己行为的忏悔,还是对残酷的现实世界的无奈,也许两者都有吧,一个没有选择机会的女人的痛苦是我们旁观者所无法真正体会的。
多罗塔在影片中成功地构建起观众对女主人公赫拉的同情,这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主演Anita Kuskowska-Borkowska的出色表演和精美绝伦的摄影。安妮塔其实并不是专业的电影演员,而是波兰芭蕾舞剧团的一位古典芭蕾舞演员,然而她却能把角色复杂的内心矛盾和痛苦完美地表现出来,她所扮演的赫拉身上那种简朴的美丽和柔弱的女性特质使观者会很容易把她看成纯洁而传统的具有奉献精神的女性代表,所以当她最终亲手埋葬孩子的时候,观众不会认为她是邪恶的,而是更加同情于一个在现实的沉重压力下别无选择的女人的悲惨命运,对东欧后共产主义时代所显现出来的种种社会弊病和对待女性的不公正而愤恨。
然而,当我冷静下来试图理性地思考整部影片,难道赫拉的生活真的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吗?赫拉虽然遭受身心的压抑和痛苦,却亲手毁灭了一个弱小的生命,这的确是无法饶恕的罪孽,然而我们能把一切都怪罪于她身上吗?这是错误的社会体制和思想观念下所产生的一种必然结局,她也只是一个悲惨的牺牲品,一个被动的受害者,而我们应该思索的是怎样去改变这一切。也许放在现在这个女性越来越独立的世界中,赫拉的痛苦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倾诉,她的生活也会有不同的方向可以选择,但如果这样写的话必将违反导演当年的创作初衷,她正是想通过塑造这样一个矛盾的角色来表达自己的观点:社会应该给女性选择自己孩子的权力。而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独立和有主见的女人所失去的也许会是那些相对传统的女性特质和精神,也就无法得到更多观众的共鸣了。
所以,如果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理性看待这部影片,它所批判的社会现实问题也许有些过时了,但电影就是电影,而不是纪录片,它的魅力往往是带给你的感性震撼比理性思索要大得多,所以如果你设身处地把自己放置在那个转型期动荡的东欧社会中,你就会和我一样被这个柔弱女人的哀伤命运而深深感动。
全片中多罗塔并没有放入任何具体的社会信息在内,我们并不知道安东尼的工作是什么,或者故事中人物所居住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女主人公的名字“赫拉”也只是在影片的最后由法官的口中所念出,在这一点上我个人觉得导演的处理是非常成功的,女性电影作者往往希望自己创作的人物具有现实的普遍性而不被观众以某个具体的形象来代替,所以在她们的作品中角色往往以抽象化的形式来代替,多罗塔正是试图用这样的处理来强调赫拉并不是一个特例,在那个年代的东欧各国有太多象她一样命运的女人了。
“Dorota Kedzierzawska是九十年代波兰最优秀的女性作者电影导演,她在东欧后共产主义电影中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她的作品始终关注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群,贫穷而弱小的女人和孩子的命运,在这一点上甚至弥补了安德列·瓦依达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等波兰电影巨匠们创作题材上的空白,而且更为惊奇的是每部影片中都有令人窒息的精湛摄影。”,正如《乡村之音》的评价一样,多罗塔的每部影片看上去都像是一首流动的影像诗。《没有》中的另一精彩之处当然是摄影,它来自九十年代波兰最著名的摄影师之一 - 阿瑟·雷恩哈特(Artur Reinhart),与多罗塔合作了三部影片《乌鸦》《没有》和《我是》。#p#分页标题#e#
你也许永远不会在任何美国电影中看到如此风格的摄影,从影片开头那极度朦胧而梦幻的画面开始,雷恩哈特把整部影片完全笼罩在一片暖黄的色调之中,很多场景都有阳光的存在,飘撒在女人和孩子们的身体和头发上,显得异常的温暖,但却使人感到一种忧郁,宛若秋日夕阳般的颜色仿佛预示着寒冬冷雨的即将来临,抑或是赫拉心中那仅有的一点慰济,当残酷的暴雨和黑夜来临,满身泥水的赫拉怀抱婴儿独自走在长长的阶梯上,摄影所带给你的就不仅仅是震撼了,还有对现实的悲伤与无奈,片中对光与影的处理异常完美,很多评论家甚至把其与经典的表现主义影片做比较,镜头运动缓慢而流畅,大量使用近景特写,这也是女性主义电影的特征之一,很多男性电影导演爱用长镜头去表现历史的沉重感和环境的美感,而不少女性导演,比如穆拉托娃和多罗塔,都善于运用特写镜头描绘出人物内心的思想斗争,男人偏重于对影片宏观和深远意义上的探究,而女人则更钟情于对细腻入微的情绪做感性的捕捉和刻画,这可能也正是女性电影区别于其他电影的独特之处吧。
《没有》(Nic / Nothing,80分钟,彩色,比利时布鲁塞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金水晶奖,俄罗斯索契国际电影节FIPRESCI奖,丹佛国际电影节最佳欧洲电影以及波兰国家艺术电影节最佳导演,最佳摄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