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姐的菜谱 《桃姐》观后随感
桃姐是香港一位电影制片人Roger家的佣人,影片开头便展示了她的好厨艺。少爷一顿饭,一条硕大的鲜鱼蒸好,一只海蟹悉心解好,蟹肉应是摆在蟹盖内。桃姐并不同桌吃,Roger悠然地夹鱼腹最肥美一块肉,裹上香米饭,兀自吃起来。饭毕,桃姐又送上茶水、切好的水果。Roger仍是满不在乎地享用着。并且他似乎还不满意:“很久没吃牛舌了,下回买些吧!”桃姐却也不怕顶撞少爷,大约是觉得不健康,便说:“既然很久没吃了,就别吃了呗!”Roger没说话,临出门前丢下一句:“要卤的。”
这样几乎见不到“戏”的生活流电影,许鞍华极会操弄细节。譬如这顿饭之前,桃姐在菜市场选食材,与小贩斤斤计较。一个卖蔬菜的铺位老板,看到桃姐远远走过来,便决定戏耍一下这个抠门的老太太,桃姐照往常一样,走进店里买蒜头,她要戴上眼镜,进冷库逐粒去挑,老板恭恭敬敬将桃姐请进冷库,不久桃姐在冷库里喊:“这里怎么这么冻!”原来,老板在桃姐进来前,故意调低了冷库的温度。
这影片开头关于饭食的几笔,老练地描画了一个老佣人一生积攒下的习惯。为了主人家吃上、用上最好的东西,她会计算、极挑剔、万分细致、小心翼翼。最重要的是,她将佣人这份职业看做天职,兢兢业业。少爷Roger的生活妥帖,便是她的大成功。
因这开场的饭菜,我索性将《桃姐》当一部饮食电影看了下去。看到最后,发现也并没有多少曲解。
譬如,Roger想吃的卤水牛舌,桃姐终于还是做了,一只铁锅的特写:下油,搁蒜、姜、八角、大料……然而刚做好,桃姐便中风、住院,随后又进了养老院。Roger工作忙,但一有时间,便去看望桃姐——这便是这部影片所有的故事。但其中与饭食有关的部分,总是叫我动容。
某日,Roger的几位老朋友到家里打牌,一个朋友饿了,便去冰箱翻,桃姐中风前做的卤水牛舌摆在冷冻室内,几人便上锅蒸热,切片,吃得欢。吃着,便忆起他们儿时来Roger家做客,桃姐总要将一道道拿手菜向外端,蛋白蒸蟹、八宝鸭……大家兴奋起来,给正在养老院里打麻将的桃姐打电话,桃姐依次喊出这些年轻人的名字,开心地笑。
而养老院的饭食就差很多,桃姐初来时,像幼儿园小朋友一般与一群老头老太太们排排坐,饭碗里只是蔬菜、肉丝、饭,饱腹而已,色香味无存。桃姐在养老院没了要照顾的主人,自己反而成了被照顾的,她也便忘弃原先的挑剔与计较,坐她旁边的老太太问她饭菜味道如何,她只是说,还可以。叶德娴在这儿将演戏功夫全摆了出来,她于大银幕告诉各位,一个人失魂该如何表演——先前是一个自信而有尊严的老太太,镇定自若,而初入养老院,桃姐看到许多言语怪异、行为神经质的老人,即刻变得战战兢兢,满面的惊慌失措。
Roger的母亲从美国回香港,也来看桃姐,且熬煮了燕窝带去。桃姐此时在养老院的生活已经自如起来,与老人们交了朋友,身体也好了很多。她见到老主人,高兴极了,也谦卑极了,见到那燕窝,更激动得不好意思。不过她喝了一口,便说:“煮这个该放些姜,不然会腥。”Roger的母亲面色稍稍有些难看:“真的腥?”桃姐再喝:“真的腥。”Roger母亲也喝:“不腥啊。”桃姐:“腥。”
这段戏设计得有趣极了,意味也曲折:桃姐在老主人面前,将自己的地位自然地放到最低;然而面对烹调事,绝不放弃自己执拗的精致与挑剔,直接将自己的位置摆到最高,便是老主人,也不愿给面子——做饭做菜,只有自己最好。
这情节,含有桃姐一生的两样坚持:服侍主人,做最好的饭菜。然而这又是一件事:做佣人,便有佣人的样子,便去做最好的佣人。
这佣人的标准是如何呢?桃姐自知身体不行,再不能服侍Roger,而Roger又迟迟不寻媳妇儿,这时她便考虑为少爷寻一个女佣,她在餐馆里给许多应聘者做面试,标准便是她自己。譬如她问:“你知道哪里能买到新鲜的红杉鱼吗?少爷只吃活的海鱼!” 气走这一个,她又噎坏下一个: “小姐,做饭要用什么锅?”应聘者很诧异:“做饭当然用电饭煲啦!”桃姐:“你难道不知道,瓦锅煮出来的饭才最香吗?”这种保姆,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做,每个应聘者都匪夷所思这种仆佣存在的可能性。养老院的护士主任也忍不住笑桃姐:您这是在挑媳妇儿!#p#分页标题#e#
然而桃姐自己便是这样精致入微地帮佣下来,做了六十年,直到没气力。
Roger的回报,便是陪伴桃姐走过人生最后的路途。他常带桃姐去濠轩餐厅吃饭,点一条桂花鱼,为桃姐涮好筷子与勺子,并夹了鱼腹最肥美一块肉到桃姐碗里。桃姐会说,鱼不错。然而这哪有她自己做得好!桃姐在老人院的饭食味道不足,便要Roger给自己买豆腐乳,因为“很久没吃了!”Roger学起了桃姐照顾自己的语气:“既然很久没吃了,就别吃了呗!”当然,终于还是买来,吃饭时,桃姐心满意足地挑一块,抹在饭上,好像这世上便没有更好吃的东西。
桃姐病最重时,身体不能独撑,Roger推她到公园散步,已经要在轮椅上为她绑上两道安全带。突然,从来不愿向主人要东西的老太太,变了不懂事的小女孩,拼命向Roger喊:“我要吃烧鹅濑粉!要吃烧鹅濑粉!”喊了许多声,大约神智已不清醒了,Roger不知如何是好,他听见这呼喊时神情极苦痛,好像自己生命里最重的东西随之而去了。
影片结尾,桃姐去世。信主的Roger一家为她办葬礼,Roger对亲友表达了对桃姐的感谢与爱,他说,有桃姐在他家,是神的恩赐。这就好像是饭前祈祷,那食物丰美,那水甘甜,而桃姐是这丰美与甘甜的主人。李安的《饮食男女》里,大酒店来请厨艺高深的老父亲,但老人家不愿出山,因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他觉得到死还捉摸吃的事儿,实在不像样。许鞍华这出戏里拍的事情,平淡许多倍,但其中的人物,却比戏剧性强的电影更执拗坚韧许多。而这执拗最直接就体现在吃食上,影片里一幕幕关于吃的戏,就像支撑这电影体形的鱼骨,不管多肥美的肉,也都从这脉络去伸展。
据《桃姐》的花絮纪录片《无憾》中介绍,桃姐原名锺春桃,祖籍台山,自小寄养在一个澳门家庭。生活最艰难时,遇到Roger的祖母,辗转之下,被带至香港,成为李家的小佣人。当时,她只有13岁。六十年过去,抚养李家五代人。
许鞍华拍桃姐,好像也就是拍自己。所说的无非是:人有一生,有一件事慢慢经营到底,何以再要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