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代起,历代诗论家们对诗眼的语言技巧作了细致的阐析和热烈的讨论。首先,什么字、词可以做诗眼?古代汉语对于字、词,只分实字(词)和虚字(词)两大类。现代汉语的实词,细分为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代词六类,虚词亦分为副词、介词、连词、助词、感叹词、象声词六类。从上文所引诗句,被视为诗眼的“敲”、“移”、“赴”、“卷”、“滴”、“过”都是动词,“萋”、“涣”、“绿”、“横”、“淡”则是作动词用的形容词。宋代魏庆之编的《诗人玉屑》卷三“唐人句法”中,有“眼用活字”、“眼用响字”、“眼用拗字”、“眼用实字”等条,其中“眼用活字”条列举了以下诗联:
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岑参《客舍》)夜灯移宿鸟,秋雨禁行人。(张蠙《经荒驿》)危峰入鸟道,深谷富猿声。(郑世翼《巫山高》)白沙留月色,绿竹助秋声。(李白《题苑溪馆》)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郑谷《村舍》)风枝惊散鹊,露草覆寒蛩。(戴叔伦《客舍》)草砌消寒翠,花缸敛夜红。(骆宾王《初秋》)反照开岚翠,寒潮荡浦沙。(赵嘏《江行》)万里山川分晓梦,四邻歌管送春愁。(许浑《赠何押衙》)莺传旧语娇春日,花学严妆妒晓风。(章孝标《古行宫》)
编者注云:“五言以第三字为眼,七言以第五字为眼。”我们看这二十句诗的诗眼,几乎全都是动词,只有“富”字是用作动词的形容词。编者称这些诗眼是“活字”。“活”,有活动、活泼、活跃、灵活的意思。这些用活字的诗眼描绘了景物的动态,表现它们的生机意趣,多数还使景物有了感情和生命,透露出诗人对景物敏锐独到的感觉和真挚深厚的情思,产生了诗意。可见,诗眼主要是用动词炼成的。用形容词做诗眼,其数量仅次于动词。在《诗人玉屑》卷三“唐人句法”的“精绝”和“警策”两条中有下面的诗联:
晚色寒芜远,秋声候雁多。(权德舆《送人》)雁断知风急,湖平得月多。(白居易《松江序》)草碍人行缓,花繁鸟度迟。(卢照邻《山行》)竹阴行处密,僧腊别来高。(张乔《僧房》)
以上诗句的诗眼“远”、“多”、“急”、“缓”、“迟”、“密”、“高”,都是形容词,它们对人或景物作了准确、贴切、生动、有意味的描绘,因此被编者认为“精绝”、“警策”。我们再举盛唐诗人王维的名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为例,王维用通俗、平常的形容词“直”、“圆”形容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平字见奇,绘景如画,意境雄浑壮阔,被王国维誉为“千古壮观”。名词能否做诗眼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诗人玉屑》卷三“眼用实字”条所举的诗句:
夜潮人到郭,春雾鸟啼山。(张凡《赠薛鼎臣》)旅愁春入越,乡梦夜归秦。(白居易《避地越地江楼望归》)后峰秋有雪,远涧夜鸣泉。(司空曙《寄僧》)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韩翃《秋夜即事》)野渡波摇月,寒城雨翳钟。(方干《送从兄韦郜》)古寺碑横草,阴廊画杂苔。(顾况《废寺》)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白居易《宴散》)雪夜书千卷,花时酒一瓢。(许浑《寄友人》)半夜腊因风卷去,五更春被角吹来。(曹松《除夜》)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岑参《奉和相公发益昌》)
这十联诗的诗眼,都是名词。为什么魏庆之把“人”、“鸟”、“春”、“秋”、“波”、“雨”这些名词看作诗眼呢?首先,因为它们都处在五言诗第三字和七言诗第五字的位置上。吕本中《童蒙诗训》载:“潘邠老云: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潘邠老就是北宋诗人潘大临。这则记载表明,他最早提出“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他所谓的响字,就是“诗人致力处”,即诗人反复推敲锤炼而得的字。为什么这两个位置的字常常是响字即诗眼呢?王德明先生解释得好:“它们都处于诗句的腰腹部位,这是诗句的关键位置,因为按照一般的诗句节奏来说,七言诗句前四字作一节或两节,后三字作一节,第五字正处于前一节或两节到后一节的转折点上;同样,五言诗句一般为前二字作一节,后三字作一节,第三字也是处于前一节到后一节的转折点上。这两个位置,对于诗人们来说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潘大临可能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提出这样的主张。”潘大临所举杜甫两联诗之眼“翻”、“失”、“浮”、“落”都是动词,《诗人玉屑》“眼用实字”条的诗眼却全为名词。一般来说,诗眼是表现句中意象动态或静态的字,所以诗眼这个“字”主要是动词和形容词,而不是意象名词本身。但《诗人玉屑》所举的名词都处于七言诗第五字、五言诗第三字这关键位置,它们是诗句核心的意象,整个句子主要就是表现它们的情状意态的,所以被魏庆之视为诗眼。南宋范晞文发现并总结出杜甫“以颜色字置第一字”的句法。他说:“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茶,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盖壮而险矣。”杜甫为了突出景物鲜明的色彩对人视觉的强大冲击力,故意颠倒句法,把颜色字都用作名词,并放在诗句的开头,使之成为行为动作的发出者和主动者,于是颜色本身便有了旺盛的生命活力,有新鲜感、壮险感、神奇感,又避免了“语既弱而气亦馁”之病,其传情写意的艺术效果超过句中的动词和名词,我们也可以把它们看作赏心悦目的“诗眼”。#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