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和句眼这两个概念,是在北宋初出现的。但早在齐梁时期,在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中,便已有《练字》一篇,讨论诗文句中“字”的锤炼。其后,盛唐王昌龄《诗格》的“诗有五用例”条云:“用事不如用字也。古诗‘秋草萋已绿’、郭景纯诗‘潜波涣鳞起’,‘萋’、‘涣’二字用字也。”他认为“萋”、“涣”二字用得好,富有表现力,证明“用字”胜于“用事”,显然谈的是句眼──一句中最要紧的字。宋初九僧之一的保暹最先提出“诗有眼”:
诗有眼。贾生《逢僧诗》:“天上中秋月,人间半世灯。”“灯”字乃是眼也。又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字乃是眼也。又诗:“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分”字乃是眼也。杜甫诗:“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移”字乃是眼也。
在保暹之后,王安石是极讲究提炼句眼的诗人。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五律须讲炼字法,荆公所谓诗眼也。”他把诗眼的发明权不归于保暹而归于王安石是不妥的,但他指出诗眼即是诗的“炼字法”,并指出王安石注意炼字,则是中肯的。在宋人的各种诗话中,就有不少关于王安石炼字的记载。例如叶梦得《石林诗话》说:“王荆公编《百家诗选》,从宋次道借本,中间有‘暝色赴春愁’,次道论‘赴’字作‘起’字,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谁不到?’次道以为然。”洪迈《容斋随笔》卷八载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句,其中“绿”字最先用“到”字,改为“过”字,又改为“入”字、“满”字,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这个“绿”字,这是王安石讲究锤炼句眼的有名例子。稍后的苏轼、黄庭坚及其弟子范温更经常谈论诗眼。佛教禅宗提倡用“道眼”、“法眼”观世,视世间一切万法平等,圆融无碍。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的苏轼与黄庭坚,将佛禅的“法眼”移入诗学,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品评诗歌。苏轼在诗中曾使用“诗眼”一词,如“诗眼巧增损”(《僧清顺新作垂云亭》)、“诗眼亦自工识拔”(《次韵吴传正枯木歌》),指禅宗法眼或戴上禅宗“眼镜”的诗人之眼,它们强调以禅宗融会贯通的思维方式或观照方式观察事物、审视诗歌,并无作为炼字法的“句眼”的意义。笔者从《全宋诗》中检索出“诗眼”一词,计80多处,如释德洪“诗眼爱空翠”(《奉陪王少监朝请游南涧宿山寺步月二首》),苏过“欲寻好句供诗眼”(《横山道中》)、韩驹“畏子诗眼大”(《次韵曾通判登拟岘台》)、周紫芝“望中何物关诗眼”(《六月四日大水》)等,几乎全指禅宗法眼或诗人之眼。所以钱锺书先生认为:“释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山谷曰:‘拾遗句中有眼’,意谓杜诗妙处,耐人讨索探求。而(江西)宗派中人如参禅之死在句下,摭华逐末,误以独具句眼为不外近体炼字。甚矣其短视隘见也。”他指出黄庭坚赞扬杜甫诗“句中有眼”是比喻要旨妙道,所以“诗眼”、“句眼”主要不是指对仗、炼字之类的语言技巧,这是深刻的见解。周裕锴先生在《文字禅与宋代诗学》中对钱先生的观点进一步发挥,认为黄庭坚所说“句中有眼”指“诗人具有圆融无碍的‘法眼’”,又说:“范温的《潜溪诗眼》正是取义于此。这部诗话最鲜明的特色就是‘以禅喻诗’,但不光是比喻类比,而是直接借鉴禅宗的思维方式或曰观照方式来审视诗歌。”博主对钱、周的观点深表赞同,但仍想补充说明:苏轼、黄庭坚、范温既用禅宗的法眼审视诗歌,同时也很重视诗人锤炼字眼的方法与技巧。才华横溢、天赋极高的苏轼,提倡诗文要“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标举“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但决不轻视人工的推敲与琢磨。他在《书赠徐信》中说:
尝见王平甫自负其《甘露寺》诗:“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水卷苍藤。”余应之曰:“神情全在‘卷’字上,但恨‘飞’字不称耳。”平甫沉吟久之,请余易。余遂易之以“横”字,平甫叹服。大抵作诗当日锻月炼,非欲夸奇斗异,要当淘汰出合用事。#p#分页标题#e#
王平甫诗联的对句,写景真切,“卷”字动感强烈,自然传神;但出句“飞”字平庸,也显得多余,苏轼改为“横”字,形容词用作动词,活现出白鸟冲破风烟奋飞的姿态,又令人如见诗人眼追飞鸟的神情,与“卷”字上下辉映。从这通书札可见,苏轼十分强调作诗要日锻月炼,尤其重视对诗眼的千锤百炼。而黄庭坚对句眼的论述,除了钱锺书先生征引的“拾遗句中有眼”(《赠高子勉四首》其四)、“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自评元祐间字》)外,还有: 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次韵奉酬四首》其三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跋高子勉诗》。
日本五山版宋释惠洪《冷斋夜话》“荆公东坡句中眼”条云:
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尽古今之变。荆公曰:“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
从黄庭坚对杜甫、王安石、苏轼、高子勉诗影评范文与电影结局影片分析,彰显出他的诗眼观。他认为,诗眼就是句中最关键、最精彩、最有神、最能传达出诗情与韵味的字。这难道还不是在讨论诗人锤炼字句及其艺术效果吗?黄庭坚的弟子范温在《潜溪诗眼》中说:“句法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工在‘淡’、‘滴’字。如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以一字补之,或曰疾,或曰落,或曰起,或曰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一‘过’字为工也。”他指出,有了锤炼工妙的字眼,平庸的诗句便会颖异不凡,犹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熠熠生辉。他借用老师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的比喻,形象地说明句眼对于诗句所起的重要作用。范温以后,潘大临、叶梦得、吕本中、孙奕、罗大经等宋代诗论家们对诗眼的论述,愈来愈侧重于对诗人炼句、炼字方法与技巧的探讨。王德明先生在《中国古代诗歌句法理论的发展》中,引用上述钱锺书、周裕锴先生的观点,并说:“今天我们所说的‘诗眼’、‘句眼’与宋人所说的‘诗眼’、‘句眼’是不同的,宋人的所谓‘诗眼’、‘句眼’是借用禅宗的说法,指的是用法眼去观照诗歌,而不是指诗的精彩字。后一种意思是误用。”
编导老师认为,王先生仅仅看到宋人所说“诗眼”指的是“用法眼去观照诗歌”那一方面,却无视他们更多是“指诗的精彩字”这一方面。而且,王先生这段话,恰好同他整部书论述的内容、宗旨自相矛盾。笔者强调,今天我们研究诗眼,应当更多地关注和探讨“诗的精彩字”以及诗人怎样锤炼这些精彩字这一方面。这样做,更有益于中国诗学理论的建构,对于当代诗词的写作也能提供艺术营养。到了元、明、清三代,随着以禅说诗的风气大大减弱,人们对诗眼的谈论基本上都是对诗人炼句炼字的艺术探讨。例如,宋元之际的方回认为,诗眼就是诗句中最要紧的字。杜甫《晓望》诗云:“白帝更声尽,阳台晓色分。高峰寒上日,叠岭宿霾云。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荆扉对麋鹿,应共尔为群。”方回评此诗:“五六(句)以‘坼’字、‘隐’字、‘清’字、‘闻’字为眼,此诗之最紧处。”在对杜诗《刈稻咏怀》和陈师道《赠王聿修商子常》诗影评范文与电影结局影片分析中,方回又指出诗眼能使诗句“健峭”,具有非凡的表现力,又能显示诗作者“用力着意之地”,传达出其“精神”。元代杨载《诗法家数》说:“诗要炼字,字者眼也。”署名清代袁枚著的《诗学全书》云:
诗句中之字有眼,犹弈中之有眼也。诗思玲珑则有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所谓眼者,指玲珑处言之也。学诗者当于古人玲珑处得眼,不可于古人眼中寻玲珑。若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之诗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诗中之炼字,如传神之点睛。一身灵动,在于两眸;一句精彩,生于一字。#p#分页标题#e#
作者以围棋的弈眼为喻,指出诗眼就是使全句精彩、灵动、富于生命力的传神点睛之笔。对于如何求得诗眼,他认为要活学古人的佳作,领会古人活泼玲珑的诗思,这样才能有灵感、有妙悟,才可能获得诗眼;反之,一味模仿古人,甚至依葫芦画瓢,照搬照抄,那样做,得到的只是“死眼”,而不是“活眼”。这段话对于诗眼的定义、内涵、意义以及获取诗眼的方法,作出了生动精当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