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字是否可做诗眼?南宋叶梦得最先举出杜诗中以虚字为眼的例子,他说:
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吐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自”两字,则馀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狭陋,尽成死法。
范晞文也说:
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于今诵之。予近读其《瞿塘两崖》诗云:“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犹”、“忽”二字如浮云著风,闪烁无定,谁能迹其妙处。他如“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地偏初衣袷,山拥更登危”,“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皆用力于一字。
叶、范二人所举杜甫诗句,诗人用力处都在这些本身没有实际意义的虚字乃至毫无活动感的“虚死字”上。“江山”一联,全凭“有”、“犹”二字,才表现出广阔漫长的时空境界,并使诗人“吞吐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倘无此二虚字,“江山”、“巴蜀”、“栋宇”、“齐梁”不成句子。“粉墙”一联用了“犹”、“自”二字,含蓄传达了诗人抚今忆昔的悲凉感慨。这样,本无意蕴的虚字,竟被杜甫点铁成金,在营造情景交融的意境中发挥出极重要的作用。杜甫是中国诗史上妙用虚字做诗眼的高手。例如他描写孔明祠堂的“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藉“自”、“空”二字,使物与情融、神与景会,正如清人仇兆鳌评:“草自春色,鸟空好音,此写祠庙荒凉,而感物思人之意,即在言外。”叶梦得不仅最先发现虚字诗眼之妙,而且首次指出双字亦可做诗眼: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全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精彩数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
“漠漠”、“阴阴”精彩何在?请看诗人兼学者林庚先生的赏析:“‘水田飞白鹭’与‘夏木啭黄鹂’是平行地写了两个景致,黄鹂在树上叫黄鹂的,白鹭在水田上飞白鹭的,各不相干,这里并没有飞跃的力量。多了‘漠漠’、‘阴阴’,就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阴阴让夏木有了一片深阴之感,漠漠使水田蒙上了一层渺茫的色调,岸上的一片浓阴与水田的一片渺茫起着画面上烘托的作用,这就是情景中水分的作用。从浓阴的深处到渺茫的水田,到鲜明的白鹭,越发衬托出白鹭之白与茫茫中飞动的形象,使得整个气氛鲜明活跃,潜在的感情因素如鱼得水地浮现出来,这才不是干巴巴的,而李嘉祐的‘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则有些干巴,因它缺少那应有的水分。”林庚先生的品评多么美妙精彩!而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以“无边”、“不尽”表现空间的无限广阔与时间的悠长不尽,画出了大江秋色。“萧萧”、“滚滚”这两个叠字,描摹木叶飘落之声,形容长江浪涛汹涌奔腾之态势,烘托出悲凉衰飒又雄壮动荡的气象,渗透着杜甫飘泊中忧念家国的浩茫心事。如果没有叠字,这一联诗无声响无气势,精神兴致全无。可见,用长于摹声状物的叠字做诗眼,确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就连数词也有可能充当诗眼。《诗人玉屑》卷六载:“郑谷在袁州,齐己携诗诣之。有《早梅》诗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齐己不觉下拜。自是士林以谷为一字师。”这个“一”字,凸显出皑皑白雪中一枝独放的早梅的风姿,堪称诗眼。以上论述证明:无论哪一类字、词,只要锤炼得工妙自然,能够成功地发挥出其绘形传神和表情达意的功能,使诗句富于感情色彩和生命活力,都可以成为诗眼。既然虚字、实字都可做诗眼,那么将两者作个比较,究竟孰高孰低,孰难孰易?历代诗论家对这个问题也曾有过争论。钱锺书《谈艺录》说:“江西派大家中后山近体用虚字多于山谷;《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诗眼》记山谷谓‘诗句中无虚字方雅健’。”看来黄庭坚是主张多用实字少用虚字的。他曾写出全部由实字名词意象组合成的奇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但推崇山谷的方回却旗帜鲜明地表示诗眼最好用虚字。他在评析陈师道的“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未工”(《赠王聿修商子常》)一联时说:“‘能’字、‘每’字乃是以虚字为眼,非此二字,精神安在?”他评陈与义的《眼疾》诗云:“妙在用虚字以斡实事,不可不细味也。”又总括说:“诗家不专用实句、实字,而或以虚为句。句之中以虚字为工,天下之至难也。”其实,虚字、实字各有作用,不可偏废,不宜轩轾。在方回之前,范晞文既赞赏实字多、意象密集的诗句,又提出“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既反对虚字过多“偏于枯瘠,流于轻俗”,又认为须避免实字“堆积窒塞,而寡于意味”。罗大经则提出:“作诗要健字撑柱,而活字斡旋。如‘红入桃花嫩,春归柳叶新’,‘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优虔’。‘入’与‘归’字,‘贫’与‘老’字,乃撑柱字也。‘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何’与‘且’字,‘岂’与‘应’字,乃斡旋也。撑柱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文亦然。诗以字,文以句。”从罗大经举的例子看,他所说的“健字”、“活字”,都是诗眼。前者是实字,它们像房屋的柱子一样有力地支撑着,使句子能够站立;后者为虚字,虽无实际意义,却如车轴一样斡旋,使句子流动而不板滞,从而婉曲又流畅地传达出诗意。罗大经妙用比喻,形象地说明了实字、虚字各有不可取代的作用,反映了宋人对句眼尤其是虚字眼的重视,折射出宋代“以文为诗”的创作趋向。此后,诗论家越来越重视虚字,研究虚字。例如明代谢榛说:“虚字极难,不善学者失之……子美《和裴迪早梅相忆》之作,两联用二十二个虚字,句法老健,意味深长,非巨笔不能到。”李东阳也认为:“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清代施补华说得颇切实:“炼实字有力易,炼虚字有力难。”对于诗眼在句中的位置问题,诗论家们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潘大临所提出诗眼在七言诗第五字和五言诗第三字的观点,有人赞成,如魏庆之编《诗人玉屑》便予采纳;南宋佚名《漫斋语录》说:“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南宋孙奕《履斋示儿编》云:“诗人嘲弄万象,每句必须炼字。子美工巧尤多。如《春日江林》诗云:‘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又云:‘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陪王使君晦日泛江》云:‘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皆炼得句首好字也。《北风》云:‘爽携卑湿地,声拔洞庭湖。’《壮游》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皆炼得第二字好也 (下文还有‘炼得句腰字好’、‘句尾字好’、‘五言全句好’、‘七言全句好’等) 。”元代杨载《诗法家数》说:“句中要有字眼,或腰,或膝,或足,无一定之处……如老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檐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清代陈仅说:“炼字无定处,眼亦无定处。古今岂有印版诗格耶?”他们都用作品的实例证明诗眼可以在五、七言诗的任何一个位置,对潘大临观点的固定化、绝对化提出了批评。诗人究竟应锤炼出何种风格的字来做诗眼?这是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也引起诗论家们的关注。黄庭坚作诗好用奇字奇语,造成奇崛奥峭的风格。陈师道就批评他“过于出奇,不如杜(甫)之遇物而奇也”。魏泰也说:“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深厚。”为了纠正用字“过于出奇”的偏失,陈师道提倡:“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对锤炼字句提出的风格要求,当然包括尤须致力锤炼的诗眼。以“朴”、“拙”矫正奇巧有针砭之功,但张扬“粗”、“僻”未免矫枉过正。《漫斋语录》认为:“凡炼句眼只以寻常惯熟字使之,便似不觉者为胜也。”而周紫芝却举出杜甫诗为例,阐明陈师道所说“杜之遇物而奇”的妙处。他说:“余顷年游蒋山,夜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珰。’恍然如己语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始知其为妙。作诗正要写所见耳,不必过为奇险也。”杜甫逼真生动地描写出他所见的景物情状,所以不求奇而能遇物而奇,笔落句佳。句中的“动”、“合”、“凉”、“乱”等字,堪称平中见奇的诗眼。#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