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造语用字,有著意道处,往往颇露风骨。如滕元发《月波楼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是也。只一“直”字,便是著力道处,不惟语稍峥嵘,兼亦近俗。何不云“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自与水相连”为微有蕴藉,然非知之者不足以语此。
诗眼当然要锤炼,但不应有斧凿、雕琢之迹,不要使读者感觉太刻意、露骨。周紫芝认为滕元发诗句中的虚字眼“直”过于显露,意尽而又近俗,如果改用“自”字,便显得浑朴,含蓄表现天水自然相亲相连的意味,所以说“微有蕴藉”。叶梦得《石林诗话》关于锤炼字句,须在“猝然与景相遇”间“缘情体物”,于自然中求得工妙,作了更精彩的论述: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雨细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唯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
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生”、“变”二字均为人们赞赏的诗眼。叶梦得认为,这一联诗、这两个诗眼都不是诗人有意追求奇句奇字,而是诗人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自然得之,不假绳削。杜甫名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出”、“斜”为诗眼,正是真切微妙地传达出鱼儿和燕子在“细雨”、“微风”中才具有的特殊动感。同样,“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与“款款”这两个诗眼,是因为分别与“穿花”的“穿”字、“点水”的“点”字相互呼应,密切关联,才精微地表现出蜻蜓与蛱蝶的动态情状,所以使人“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清代沈德潜对于诗眼用字平常与奇巧的争论,作出了简明扼要的总结:
古人不废炼字之法,然以意胜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难字而已。
沈德潜这段话,是针对近人在炼字中一味追求奇字、险字、新字、色字而发的。他认为诗眼应当“以意胜而不以字胜”,妙在能从平常陈朴中见出奇险新色。应当说,这是纠偏归正之语,具有朴素的艺术辩证法,对于诗人们正确、妥帖地锤炼诗眼,提高其艺术表现力,是很有指导意义的。诗眼要不要讲究声音?诗论家们也有所关注。明人谢榛说:“凡作近体,诵要好,听要好,观要好,讲要好。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此诗家四关。使一关未过,则非佳句矣。”又云:“凡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馀。”他提倡诗句要好诵好听,有宛若“金声玉振”、“爆竹”、“撞钟”般的清脆、响亮、悦耳的音调,虽未直接说到诗眼,但作为句中传神字的诗眼更应声音响亮是毫无疑问的。李东阳则指出“诗耳”的概念同“诗眼”并立。他说:“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清代的《诗学全书》更直接说:“诗眼用实字,自然老健;用响字,自然闳亮;用拗字,自然深挺。学者最宜留心。”
以上,就是宋元明清几代诗论家们关于锤炼诗眼的语言技巧的主要论述。编导老师感到内容相当丰富,涉及到诗眼的实字与虚字、健字与活字、拗字与响字、还有叠字,诗眼的位置,诗眼平常陈旧与奇险新色的关系,死眼与活眼等等。这些论述,有大处着眼的观点,更多是对具体技巧的阐析,因此既有诗学理论意义,又有可供操作的实践价值。其中一些问题,更是通过不同观点的交锋而得到共识的。我们还须注意到,先贤对诗眼的语言艺术作了深入细致的探讨,但他们却并不认为诗眼就是单纯的语言技巧问题,而是联系诗人的道德人格、胸襟气度、学问见识来谈的。例如黄庭坚曾对潘子真说:“老杜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又说:“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后来学诗者,虽时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随所触体得一处,非不即似,要且不是;若开眼全体见之,合古人处,不待取证也。”至于那位提出“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炼字方法的沈德潜,在其《说诗晬语》卷上即高标:“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果以当代诗学理论的眼光来衡量,不难发现先贤们由于思想水平和认识能力的限制,在对诗眼的论述中也存在着若干缺陷。例如,吕本中在引述潘大临关于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这段话之后,补充说:“予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但又说:“句中要有眼,非是要句句有之,只一篇之中一两句有眼便是好诗。”既说要“字字活”、“字字响”,又说“非是要句句有之”,前后矛盾。说话考虑不周密可以理解,但说“一篇之中一两句有眼便是好诗”,就很值得细加讨论了。编导老师认为,句中有眼,能使一句诗不平庸、不平淡,有生命、有神采,但不能笼统说一两句有眼便是好诗。因为一、两句之佳,决不等于全篇之佳,这是不言而喻的。反过来,一篇之中无一个诗眼,却可以是好诗。汉魏古诗元气淋漓,语言质朴,无佳句可摘,亦无诗眼可赏,难道其中佳作还少吗?在唐诗中,那种“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的七言绝句,如李白《峨眉山月歌》、《赠汪伦》、《山中问答》、《望天门山》,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送元二使安西》、《送沈子福之江东》,都是千古传诵的杰作,却几乎都没有诗眼。清代诗论家施补华独具慧眼,他在盛唐诗里发现:“五律有清空一气不可以炼句炼字求者,最为高格。如太白‘牛渚西江夜’、‘蜀僧抱绿绮’,襄阳‘挂席几千里’,摩诘‘中岁颇好道’,刘慎虚‘道由白云尽’诸首,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与此同时,却有不止一两句而是四五句有诗眼的五律名篇。请看王维(摩诘)的《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诗中“鸣”、“疾”、“轻”、“还”(迅疾,读如“旋”)、“平”,都是精警传神的诗眼,计有六只之多。沈德潜评赞此诗:“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再读一首杜甫的《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此诗中间两联“垂”、“涌”、“岂”、“应”四字,一再被诗评家赞为妙眼,但全篇堪称完璧。纪昀赞赏道:“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可见,无论是吕本中的“一两句有眼便是好诗”,还是杨载的“诗句中有字眼,两眼者妙,三眼者非”,诗论家们这一类论点都下得太轻率随意、主观武断了,于是与诗歌创作的实际牴牾。葛兆光先生在其专著中论诗眼时说:“诗眼就常常是把动词、形容词用得很奇怪的一个字,诗人消解或改变字词的‘字典意义’而使诗句语意逻辑关系移位、断裂或扭曲。”根据上述观点,他认为谢灵运“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谢朓“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这些名句中的“戏”、“弄”、“秀”、“屯”、“映”、“移”、“动”等动词或形容词还是按照通常的“字典意义”来使用的,读来并不会在人们心理上引起别扭、新奇、诧异的感觉,所以它们还不能算作诗眼。编导老师却认为,谢灵运与谢朓诗句中这些动词或形容词是诗眼,因为它们都符合葛先生对诗眼所作的另一个概括:“‘诗眼’的凸现使诗歌意象的物理运动或自然情状染上了诗人的情感色彩,因而也使诗歌意象赢得了生命力。”编导老师十分赞赏这个精彩的概括。这样的概括,从宋元到明清的诗论家们都没有也不可能做得出来。例如南宋孙奕《履斋示儿编》卷十《出奇》云:“杜诗只一字出奇,便有过人处,如‘二月已破三月来’、‘一片花飞减却春’、‘朝罢香烟携满袖’、‘生憎柳絮白于绵’、‘何用浮名绊此身’,则下得‘破’字、‘减’字、‘携’字、‘于’字、‘绊’字,皆不可及。”对于“破”、“减”、“携”、“于”、“绊”这些诗眼,他只能说它们“出奇”,“有过人处”,而不能如葛先生那样,指出它们“使诗句如得‘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带上了诗人的情感色彩”。在诗眼讨论中的精彩与不足,显示了中国古代诗论家以直觉的感悟、诗味的涵咏、总体印象的捕捉以及简洁形象的表达见长;相对来说,却短于概念的厘清、逻辑的推演、擘肌分理的论析以及理论的概括。#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