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我们评述了历代诗论家对于诗眼的内涵、作用和提炼诗眼的语言技巧等诸多见解。但是,从宋元到明清,并不是所有的诗论家都对诗眼给予青睐。事实上,从南宋开始,就有一些诗论家出于对诗歌自然浑成的意境的推崇,对诗眼表示了冷淡与轻视。南宋姜夔在《白石道人诗说》中提倡诗歌“气象深厚”和“自然高妙”,故而认为:“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严羽《沧浪诗话》以盛唐之诗为艺术典范,追求气象雄浑的诗境,他说:“其(诗歌)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将“字眼”置于诗人“用工”的最末位。明代王世贞受了严羽的影响,其崇古的眼光更向上移,以《诗经》和《古诗十九首》为诗歌的最高境界,说古人诗“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合,未易求也。”既然说篇法、句法、字法都到了“境与天合”、无迹可求的境地,实际上也就取消了篇法、句法、字法,包括“诗眼”。这种推崇诗歌句法、字法自然浑朴的观点,到了胡应麟的诗论中,就出现了对诗眼的指斥。他说:
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昔人谓石之有眼为研之一病,余亦谓句中有眼为诗之一病。如“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故不如“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也。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故不如“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也。此最诗家三昧,具眼自能辨之。(以下自注)齐梁以至初唐,率用艳字为眼,盛唐一洗,至杜乃有奇字。
胡氏不人云亦云,敢于发表新见解,说“句中有眼为诗之一病”,又云杜甫以奇字为眼的诗“句法便不浑涵”,都令人拭目。但他的观点,明显地有崇古薄今、形而上学、违反事实的错误。首先,说“至杜乃有奇字”,便不符合唐诗的实际情况。在杜甫之前,有綦毋潜的“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题灵隐寺山顶禅院》),有岑参的“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宿关西客舍寄严徐二山人》),都以奇字为诗眼。可见,说杜甫开了“以奇字为眼”的风气,这个观点难以成立。其次,胡氏把句法浑涵同句中有眼绝对对立起来,认为句法浑涵就不能有句眼;有了句眼,句法便不浑涵,也是偏执失实之见。我们在前面所举的王维《观猎》与杜甫《旅夜书怀》,就达到了句法浑涵与句中有眼高度的统一,足以驳倒胡氏的论调。再次,胡氏否定“句眼”,是以“两汉之诗”为最高标准的。汉诗高古苍劲,自然浑成,既无佳句可摘,更无句眼可赏。但那是诗歌语言艺术比较粗糙时期的产物,经过魏晋南北朝诗歌创作丰富的艺术经验的积累,到了盛唐,诗歌艺术高度成熟,诗人们提炼语言的技巧多种多样,堪称得心应手、炉火纯青,从而在数以百计的佳作中实现了浑成之篇、警策之句与传神之眼的和谐统一。胡应麟无视诗歌语言的愈益丰富精微,否定诗歌艺术的发展、提高,以汉诗为唯一标准来评价后代的诗歌,适足以暴露其崇古、守旧、偏狭、倒退的审美趣味,不足为训。明代前后七子和胡应麟的复古主义,遭到了清代主张新变的诗论家叶燮、赵翼、袁枚等人的严厉批判。叶燮认为,“诗之为道”,是在“相续相禅”中“踵事增华”,后来居上。赵翼《论诗绝句》云:“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词客争新角短长,迭开风气递登场。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汉唐?”在这种强调诗歌因时递变、不断因革创新的精神影响下,清末杰出的诗论家刘熙载对“诗眼”作了超越前人的精辟论述。
他说:“词眼”二字,见陆辅之《词旨》。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字警耳。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耶?炼篇、炼章、炼句、炼字,总之所贵乎炼者,是往活处练,非往死处练也。夫活,亦在乎认取诗眼而已。诗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数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冷句中有热字,热句中有冷字,情句中有景字,景句中有情字。诗要细筋入骨,必由善用此字得之。#p#分页标题#e#
刘氏论诗眼,紧扣着炼字与炼句、炼章、炼篇乃至炼全集之间的相互关系,注意到炼字与句中情调、情景的融合、变化与对照,尤其是提出往活处炼,贵在炼出通篇之眼和数句之眼,使诗句的前前后后都得到眼之神光的映照,从而,将诗眼的锤炼,从炼一句提升到影响数句、营造通篇意境,乃至树立诗人的独特艺术个性与风格的高度。这就使得他的诗眼说的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超越了前人。在刘熙载以后,倡导诗词的境界(意境)说的王国维,更明确地将句眼的提炼,直接同意境的创造联系起来。他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王国维并未使用“词眼”一词,但他所举的“闹”字、“弄”字,正是相当于诗眼的词眼。他认为宋祁《玉楼春》词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与张先《天仙子》词的“云破月来花弄影”,由于提炼出“闹”与“弄”这两个词眼,或显示生机蓬勃的阳春风光,或活现月下花影的美妙动态,含蓄地表现词人的情思,从而产生了著一字而使境界全出的艺术效果。王国维还举了冯延巳的词为例。他说:“正中词……《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编导老师感到,韦应物的“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寺居独夜寄崔主簿》)以深更寒雨和流萤度阁的意象,渲染怀念远人的寂寞凄清氛围;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联句)描绘天上微云河汉和地上疏雨梧桐的之景,清淡幽绝,堪称佳句。但从意境创造的角度看,冯延巳的两句词写出闺中人所见室外高树斜月的大景与空巢乌鹊、月下寒草的小景,从中透露出闺中人对远人行踪的想念,以及远人羁旅的苦寒和归宿不定。其景大小远近相映照,又有隐喻象征;意境凄丽悲凉,含蓄深远。着重意境创造的王国维一定也想到这些,所以他认为冯延已这两句词胜于韦、孟的名句。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像刘熙载、王国维所赞赏的“著一字而境界全出”的一句之眼、数句之眼、通体之眼,是最富于感情色彩和生命活力的眼,尤其值得人们重视与品味。被诗论家们誉为语言自然平淡,“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的陶渊明诗,就有不少神光所聚的诗眼。例如“有风自来,翼彼新苗”(《时运》其一)的“翼”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的 “怀”字,把迎风拂动的禾苗比喻为鸟儿搧动的翅膀,比拟为怀抱朝气的人,传神写意,诗情画意浓郁。又如“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和郭主簿》其一)的“蔼蔼”二字,曲尽夏天林木葱茏茂密的情状,透出欣欣生意与诗人的愉悦情怀,“贮”字将清阴写成堂前林在盛夏里特意为诗人贮存的一瓮清泉,更是诗人以意写景,融情入物的神来之笔。这些字眼都映照全篇,使诗歌充满生命力。再如上文曾举过的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句,一个“绿”字,展现江南春天满眼新绿的美景,又象喻诗人再次进京推行变革,欲使人间万象更新的壮志豪情,亦堪称著一“绿”字,境界全出。至于柳宗元的“欸乃一声山水绿”(《渔翁》)的“绿”字,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省试湘灵鼓瑟》)的“青”字,李贺的“雄鸡一声天下白”(《致酒行》)的“白”字,苏轼的“天外黑风吹海立”(《有美堂暴雨》)的“立”字,既是一句之奇,又是数句乃至通篇之眼,神光照映前后,堪称使诗歌境界全出的点睛之笔。其实,刘熙载、王国维将诗眼提升到全篇意境的点睛之笔,这一高见,早在北宋苏轼的几则言谈中就已透露出来:
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改作‘波’。”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馀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p#分页标题#e#
陶渊明的诗句应是“望南山”还是“见南山”,另当别论,但苏轼对“望”与“见”二字的具体解析,独具审美精鉴,也是他将诗眼与意境创造联系起来论述的范例。苏轼认为,若作“望”,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馀蕴,故不可取;而“见”,是本自采菊,无意望山,偶尔举首而见之,境与意会,诗人的悠闲之情与南山美景融为一体,使诗篇富于神味意趣。“境与意会”强调主体的“意”与客体的“境”契合无间,亦即意境的生成。可见,苏轼正是从创造意境的高度来评论诗眼之妙的。而而“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是杜甫困居长安期间所写《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尾联。杜甫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抱负到长安寻求功名,却处处碰壁,素志难伸,遂将满腔愤激不平之气,向尚书左丞韦济发泄出来。苏轼从“一篇神气”着眼,感受到这一联诗妙用一个“没”字,表现出白鸥展翅碧海、飘逝于万里烟波间的动态意象,象征着青年杜甫的英气豪情;也感受到这个结尾具有杜甫本人所提倡的“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成为创造出高远意境的点睛之笔,于是断然否定了宋敏求妄改的“波”字。苏轼的卓见,得到后人的赞同。释惠洪云:“今误作‘波浩荡’,非唯无气味,亦分外闲置‘波’字。”胡仔又从动物习性找出依据:“《禽经》云:‘凫善浮,鸥善没。’以‘没’字易‘波’字,则东坡之言益有理。”编导老师今天对古典诗学的“诗眼”的初步探讨,到此结束。编导老师相信,历史悠久、具有鲜明民族艺术特色的“诗眼”,仍将继续在中国诗歌的理论批评和创作实践中显示其生命活力,发出金声玉振的清响,放射耀目动心的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