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于 女 人 的 遭 遇 与 拯 救
——对《人·鬼·情》的读解
《人·鬼·情》是一部取材于女戏剧艺术家裴艳玲(影片中钟馗的扮演者)的人生经历的“女性电影”。一个拒绝并试图逃脱女性命运的女人,一个成功的女人,因扮演男人而成功,却终因作为一个女人而未能获救。它是关于表达的,也是关于沉默的。不是一声狂怒的呐喊,而是一缕凄婉的微笑;不是一份投入的自怜,而是几许默默的悲悯。这是一份当代女性的自况,也是一份女人隐忍的憧憬与梦想:渴望获救,却深知拯救难于降临。
拒 绝 与 逃 离
《人·鬼·情》讲述的是一个为拒绝女性命运而不断逃离的女人的故事。
第一次逃离。小秋芸终止“嫁新娘”的游戏,宣称“我不做你们的新娘”之后,逃开男孩子的追赶;但却在草垛子间撞见了母亲和陌生男人正在做爱,她狂呼着再逃开去。这是秋芸生命中的第一次遭遇与逃离,逃离女人的真实。这一情景构成了女性悲剧的开端。如果第一次,秋芸只是在震惊与恐惧中奔逃,那么第二次,她将做出一个选择:拒绝女性角色,为了拒绝女性命运。秋芸执意选择舞台时,遭到了父亲的全力反对:“姑娘家学什么戏,女戏子有什么好下场!不是碰上坏人欺负你,就是天长日久自个儿走了形——像你妈。”做女人,似乎只有这两种无可逃脱的命运。但秋芸认可了并做出选择:“那我不演旦角,我演男的。”这一抉择意味着一条更艰辛的荆棘路,一条“生死不论,永不返回”的不归路。尽管小秋芸描绘女性角色,甚至放弃女性装束,以一个倔强的男孩子的形象奔波在流浪艺人的路上,但女孩会长成为少女,会爱,并渴望被爱。张老师闯入她的情感世界时,她做出了第三次拒绝并逃离。秋芸再度在震惊与恐惧中奔去,草垛子再度如幢幢鬼影扑面压来。她恐惧并憎恶重复母亲的社会命运。然而这一次她明白了,拒绝女人命运的同时,意味着放弃情感并承受女性生命的缺失与遗憾。
秋芸可以拒绝女性角色,却无法真正的逃离女人的命运。她终究是一个女人——母亲的女儿,蒙耻的女性,在流言蜚语中无家可归的女性。舞台上的张扬,将以台下的寂寞与惩罚为代价。特定镜头中的那根钉子刺穿了皮肉,更刺穿了心灵。秋芸毕竟成功了,因成就了一个神奇的男鬼形象而大获全胜,但并非如秋父所想:“只要走了红,成了大角,一切都会顺的。”生活中的秋芸,背负着全部重负与遗憾,即必须始终扮演女人的幸福与完满。
拯 救 与 庇 护
作为中国世俗神话中的一个小神,传说中的钟馗才华出众高中状元,却因相貌奇丑而被废,当场自刎而亡,死后受封“斩崇将军”,专杀人间祟鬼厉魅。《钟馗嫁妹》讲的是钟馗死后重返人间送妹出嫁的故事。影片中,作为片中的《钟馗嫁妹》出现在秋芸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钟馗充当一个理想的女性的拯救者与庇护者。
当秋芸与昔日的男孩子伙伴在木桥边遭遇时,他们对《钟馗嫁妹》的场景进行了一次残酷而滑稽的模仿:男孩子们抒发为芸逼上木桥,泼着水齐声喊道:“妹子你开门来,我是你哥钟馗回来了。”当秋芸胆怯地向二娃呼救,男孩子们的念白成了“妹子开门来,我是你哥哥二娃回来了。”对此二娃的回答却是“谁是你哥?找你野爸爸去吧!”此时,昔日的伙伴变成了敌人,秋芸被按倒在地,绝望求援的目光投向无名的远方。随后的秋芸的镜头中,第一次出现了钟馗戏的场景:钟馗提剑喷火,在一片幽瞑与烈焰中力斩群魔。钟馗第一次呈现为秋芸想象中的拯救者。钟馗出现的另一重要场景,是秋芸出演《三岔口》被惩罚的钉子刺穿手掌后,欲哭无泪的绝望中嘶喊时。钟馗在一片明亮奇异的光明中出现,一步步走向半掩的化妆室,伴着凄冷的唱腔:“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冷清。有心把门叫,又怕妹受惊。未语泪先流,暗呀暗吞声。”特定镜头钟馗热泪盈眶。此时,钟馗似乎作为兄长,而秋芸则成了钟妹饰演被拯救的角色。然而现实中秋芸身上的男装及被红黑两色涂花的脸,则把她置身于男性角色。这种性别矛盾,预示着拯救与被拯救的破灭。作为一个奇丑的男鬼,钟馗却是故事中最理想的男性,“一个最好最好的男人”,一个伴随了秋芸一生的梦。然而钟馗的身份不是白马王子,而是一位父兄,在危难与屈辱面前庇护她,关注将成全她的幸福,这是其他男性所不及的。那不是一份浪漫情感,而只是一脉温情与亲情,是现代女性对安全感归属与拯救的憧憬。
《人·鬼·情》并不是一部激进的女性电影,它只是以一种张爱玲所谓的“中国式的朴素与华丽”陈述了一个女人的故事,并以此呈现一个进退维谷的女性困境。在完美世界的裂隙处,黄蜀芹透过“墙壁上洞开的窗子”展露出女性视点中的世界与人生。在她的镜头中,他人对女性的拯救没有降临,也不会降临,或许,真正的女性拯救的力量来自于自身不断冲破束缚的抗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