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2005年3月,我在“云之南纪录影像论坛”上第一次见到你,你当时在给日本纪录片大师土本典昭当翻译。你当时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利索、干练,而且挺周到的。这个特点让我记住了你。
冯 呵呵,是吗?
刘 不过,那会还不知道你也在拍纪录片,也不知道那本被中国许多纪录片人称为“圣经”的《小川绅介的世界》就是你翻译的。
冯 那会儿,《秉爱》的前期都拍完了。
刘 我在网上看见一篇记者对你的采访,你开玩笑说早先你考到日本国立大学中数一数二的学校——京都大学读经济政策学博士,你妈妈因你而骄傲,连走路都挺直了腰板儿。可是,自从你选择了拍纪录片,她就老揶揄你说:“有什么用,又得不了奖……”。这次,知道你得了山形大奖,她又有什么“说法”了吗?
冯 呵,我妈是一个特“噶”的人,从来都想让她表扬我一句,但是她就不。其实这次得的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奖,但是对于老年人来说是个安慰。我爸就会说,好闺女、好闺女,爸爸太爱你了。可我妈在旁边,就那样,什么都不说。
刘 其实她心里是很高兴的吧?
冯 嗯。对我来讲,得这个奖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可能是片子拍得太久了。1994年夏天我就去了三峡,后来陆陆续续地在拍,2002年才把《秉爱》的前期拍完,8年呐。上个月,在山形宣布了《秉爱》得奖后,我们这次一块去的人,有的说鼓掌都鼓疼了,还有的说眼泪都下来了。因为,他们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要是97年那会儿,我第一次带作品参加山形就能得了这个奖,我还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刘 你在博客里说,1993年当你在日本第一次看到小川绅介和土本典昭他们的作品时,你感到的是“震撼”!
冯 当时的确震撼!小川拍的《三里塚》系列,农民们眷恋自己的土地,反对建设成田机场,他们联合起来跟警察抗争……还有土本典昭的《水俣病患者》系列,看着这些片子我就觉得怎么还能这样拍,从来没见过!我还看了美国人拍的《兄弟的监护人》,哇,像侦探片,怎么觉得比故事片还好看。美国怀斯曼的《动物园》,还有法国菲里贝尔的片子,都是在山形看的。
刘 我觉得这种“震撼”首先是你和大师们有一种精神上的契合吧?不然它哪来那么大的力量让你走出经济学领域,去成为一个纪录片人呢?
冯 哈。我是比较情绪化的人,无来由地会被什么东西吸引。其实,我从来没有理性地活过,一激动什么都不顾了。小时候,其实我不太爱看电影,每次跟我爸去看电影,都会睡着,都是他把我给扛回来的。我印象特别深刻的画面,全都是片段性的,比如《王子复仇记》里,咚咚咚,鬼魂再现那种镜头。我对儿时的记忆也都是片段的,比如我坐在那儿看树影。我会有一种比较敏感直觉的东西,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像你说的精神上的契合,哈哈,那太复杂了。
刘 呵呵,我是想说大师们在纪录片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和内心感动,可能与你的直觉是相通的。这才会让你有所感动,有所选择,也有所放弃。你在这之前,了解纪录片吗?
冯 见都没见过这样的纪录片,对“纪录片”这个词儿,都很少注意。在国内也只看过新闻简报。那次能到山形县看片子,其实得从1992年底说起。那时,在东京举办了一个有关亚洲国际报道的摄影展,组织者叫野中章弘,他是很好的图片摄影师,东西写得也很好。当时他们邀请了中国的吴文光,还放映了他的纪录片《流浪北京》,我跟吴文光作翻译。野中章弘认为,在日本所见到的所谓“亚洲”,都是日本人眼里的“亚洲”,他主张亚洲人应该拿起机器自己来说话。那时候,日本的朝日电视台有一个30分钟的栏目叫“自由层”,是专给那些独立制片人提供的播出平台。那时候没有DV,都是用8毫米的设备来拍摄的。野中章弘是第一批拿8毫米拍东西的人。
刘 这个人对你的影响很大吧?在我们的生命里,常常有一些关键性的人物会在心智或境界上给我们某种开示。
冯 是的。我那天提了一个小箱子来到东京,说找野中章弘,他从一堆正忙着的人里走过来,第一件事儿是伸手接我的箱子,这个细节,让我突然间有一种信赖感。或许是他想培养一些创作人员,1993年10月,野中章弘出钱让我到山形县来看这些纪录片,呵,那时候我是穷学生,也没有什么钱。那时,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环境经济学,研究选题是新疆的坎儿井,我去过新疆四次。野中章弘后来要到新疆拍片,我领他去了哈萨克族生活的那些地方。在拍片过程中,他对待拍摄对象的态度,至今影响着我。#p#分页标题#e#
刘 那时你还没有开始拍片子吧?
冯 没有,只是跟他做些翻译工作。比如我们去拍一个专门研究哈萨克民族文化的老头,采访完那老头,野中也想采访一下老头的夫人,这在成片里顶多只用几分钟。但野中跟那老婆的采访,整整录制了6个小时。因为那老婆特别孤独,早年那老先生在监狱里待了好多年,出来之后已经八十多岁了,就想赶紧干自己的事,根本没有时间理老婆,他们俩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我们在那几天,老太太特别紧张,而且跟我们有距离。采访老婆那天,野中就一个原则——让她彻底痛快地说。结果老婆可找到一个倾诉对象了,跟我们说了很久很久。我就发现,老婆倾诉完之后,你看她的眉眼都变化了。野中不是那种“掠夺性”的采访,问完问题就完事了,而是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的采访对象,这让我觉得这个人太值得尊敬了。
刘 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有感慨。我们所看见到那种掠夺性的采访、功利性的采访、做秀式的采访、扭曲式的采访,太多了。这倒不是说,我们不看节目样态,不看具体情况,一味都采用这种长时间的采访就叫“不掠夺”,不是的。从野中章弘的做法中,我们看到了他对被采访者的态度以及用心程度。
冯 是的。后来回日本之后,野中希望我也能拍片。正巧,我日本的房东,他特别喜欢摄影,在他的引导下我开始拿起摄影机拍东西。以前,走在马路上,过来什么样的人你不会感兴趣的,等拿起摄影机以后,你突然觉得,也许这个人会有故事,你会有所发现,就突然觉得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刘 这样来看,1993年真的成了你生命里的一个转折点了。这样,你就“改行”了,不当你的经济学学者了?
冯 那一段时间我都处在一种特别震撼的情绪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神奇世界!在这样的纪录片里,我找到了一种更符合自己内心需要的生存方式。我开始在日本给朝日电视台的“自由层”拍一些片子。我觉得:人呐,只要有点儿价值,哪儿舒服就往哪儿走。在三峡,拍那个老奶奶、拍张秉爱,我觉得都是因为她们需要我,我就觉得挺舒服的。不像我在学校里,非要写一篇好的论文给老师,老师才会表扬我,不用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