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全班一起在语文课上看《梅兰芳》,一群同学争相模仿电影开头的那段独白:畹华吾侄,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大伯(bai)还在不在人世了,咱们梅家从你爷爷起,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唱戏,侍奉宫廷侍奉百姓,从来不曾遭此大祸,就因为没穿红让人赏咱一纸枷锁。记着,唱戏的再红,还是让人瞧不起,大伯不想让你挨了打,还得跟人家说打得好,大伯不想让你再戴上那纸枷锁。所以,大伯想让你离了那梨园行,打个退堂鼓,永远也不唱了……许多年以后,关于畹华当年是如何与十三燕争风吃醋,孟小冬又如何与他情投意合,这些当时看来无比震撼的记忆竟早已不知何时变得淡漠,只是在看过《窃听风暴》后,那段关于“纸枷锁”的独白却如同翻新尘封已久的家具,我轻拂灰尘,于是一切都变得清明了起来。
我一直很偏爱德国的文化,正经、严肃、矜持,还透露着迷人的哲思,然而大抵是缺乏一点浪漫主义情怀,所以德国出品的文学艺术作品影响力远不及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我看过的文学作品,也不过是德国第一部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榜首(虽然这其实是个很浮夸的榜单,我是看完书以后才知道那本书登上去过的)的小说《朗读者》,涉及的电影多半是欧美人拍的德国的二战片,若说德国本土出产的电影作品,恐怕《朗读者》仍然要算第一部——《窃听风暴》是第二部。
这部电影的氛围其实是与德国的气质一脉相承的,冷峻而严谨,魏斯曼特工的形象也与以往的美国特工们截然不同,他没有他们的聪明幽默,只是一心为政府做事,就好像生来冷血,不带有一丝情感。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魏斯曼去帮助作家德莱曼一家的时候不是没有诧异的,他窃听他们家的一举一动,可对于他这样一个冷酷的人来说,窃听来的故事不就该只是故事吗?名流的肮脏、政府的丑恶他看的还少吗?为什么独独这一次正义的小宇宙毫无预警地爆发了呢?
这个问题在电影里找不到答案,但我更倾向于去相信在魏斯曼特工的心中一直有一架天平,左边是隐忍的良知,右端是他的国家信仰和他的专业素养,这杆天平在他的心中来回摆动想必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他倏忽发现这次事件竟是一次绝佳的让良知打败信仰的机会,于是他毅然冒然地帮助了他们一家——虽然在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是喜乐还是哀伤。
我一直相信尽管魏斯曼为国家工作那么多年,功绩显赫,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国家机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良知的人,只是他的国家信仰和专业素养就像一张纸枷锁一样紧紧的扼住他的脖子,如若他不挣扎,其实也不会痛苦——如果他一辈子就这样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地工作的话——只是他一直在寻求着挣脱的机会,纸枷锁于他,是地地道道的丑恶束缚。
在一部探讨印度独有的“寡妇”现象的电影《月亮河》中,寡妇院的大姐曾经也喃喃自问道:如果良知与信仰相违背,该怎么办?大姐一把年纪了,过了大半辈子的寡妇生活,靠乞讨和卖身来勉强维生,在印度大量的寡妇中相当常见,事实上如若她一辈子都这样过,又能有谁对她非议呢?可她偏偏觉得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的,应该像甘地所倡导的那样,是自由的,平等的。
所以最后大姐义无反顾的把不满十岁的小寡妇楚娅送上了火车,发誓要让她过上甘地所宣扬的生活。
选择良知,放弃信仰,那是没有大觉悟的人决计做不出的选择。
只是相比那些苦苦挣扎后选择观众心目中答案的电影来说,《窃听风暴》的叙事风格更添新颖。《梅兰芳》中着力刻画了梅兰芳在孟小冬的爱情和与福芝芳的传统包办婚姻两者间的挣扎;《月亮河》中的卡利安妮也为了与纳拉扬的爱情和寡妇的贞洁牌坊苦苦斗争着……唯独魏斯曼,明明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也为他们一家的忧乐而喜悲,却总是一脸淡漠,从他的脸上,我们读不出他的感情,也读不出他的立场,反倒是对作家德莱曼的描写着墨颇多,他的幸福、悲怒、苦恼、振奋,都显露无疑。明明是一部颂扬魏斯曼的电影,为什么越看越像以德莱曼为主角的间谍戏?
在这部电影里,导演完全淡化了魏斯曼的形象,一如在这整个事件中,魏斯曼暗中所做的事一直都是无人得知的谜一样。就算最后文化部长幡然醒悟,可是魏斯曼本就有着失去工作的觉悟,所以他仍旧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慷慨接受调度,如水般巧妙地化解了部长的愤怒——很多时候隐忍才是最有力的武器。#p#分页标题#e#
也许不是所有的纸枷锁都值得挣脱,就像梅兰芳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孟小冬而与福芝芳好好地过日子,成就了梅福的良姻美缘,也成就了后来杜孟二人的一段佳话;然而,那毕竟只是爱情与伦理的选择题,远没有良知与信仰的碰撞来的剧烈,在良知不断膨胀却被迂腐的信仰死死箍住时,魏斯曼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挣脱纸枷锁,无论后半生会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生活,至少他活得自由,睡得香甜。
我一直记得,那天德莱曼在街上遇到了魏斯曼,他打开车门下车,却最终没能上前相认。魏斯曼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他推着小车送着信,却始终洋溢着安然知足的神情,见此情景,德莱曼的选择或许是对的。魏斯曼只是一个做了大事的小人物,不必叨扰,便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