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与写实的结合,同时也给英雄化喜剧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即英雄性和喜剧性的 结合问题。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必然保证作品的喜剧品格。英雄确实需要严峻而紧张的情 节设计,但这种设计会不会同时冷落了喜剧性的要求?把英雄作为完人来表现,当然是 理想的,但是这种理想化的完美会不会同时又抑制了笑的产生?在机智化和世态化中, 实际上是存在着某些非英雄化倾向的。现在,当人们要把一种新的精神灌输到幽默喜剧 中去的时候,他们必须面对的是幽默喜剧内部诸要素之间的调整。幽默喜剧并非不能表 现英雄,但必须以自己特有的方式。
我发现,在中国现代幽默喜剧英雄化的过程中,确实有迹象表明存在着一种将喜剧性 消解到正剧性的倾向。这对正剧的发展并非坏事,但就现代幽默喜剧自身的生存而言却 不能不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蜕变》的第一幕无疑是喜剧性的,但这里的喜剧性主要 体现为讽刺性,因此并不足以决定全剧的幽默性质。从英雄性与喜剧性浑然一体的角度 看,剧中的两处情节描写和人物刻画是十分精彩的。其中一处在第二幕:空袭中,梁公 仰由于外表衣着的质朴和其貌不扬被小护士误为普通人,所以拉他去搬运伤员;在这之 后,他又镇静地帮助丁大夫做完了手术,最终消除了后者对于“专员”的误会,赢得了 医护人员的敬仰。另一处在第三幕第二场,主要描写梁公仰与其远房亲戚的会面,后者 要梁专员为他的儿子在医院谋事,遭到了委婉而坚决的拒绝。在这两处,作品成功地以 喜剧的形式表现了主人公身上的英雄精神和人格力量。但是总的来说,仅只这两处和一 些喜剧性穿插还是不够的,全剧还是具有了某种正剧性。这种正剧化的潜在趋势事实上 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于《边城故事》、《包得行》、《等太太回来的时候》、《密支那风 云》和《河山春晓》等剧作中。
我之所以将幽默喜剧的正剧化视为“潜在的”危险,是因为英雄化喜剧尽管存在着上 述的不足,但仍有不少作品在英雄性与喜剧性的结合上取得了明显的成功。《打得好》 和《粮食》等剧在紧张情节的设计中,让主人公们凭借自身的勇敢、镇定和机智十分巧 妙地度过了危机,战胜了暂时处于优势的敌人。在“巧克强敌”的意义上,可以归属于 延安文艺系统的英雄喜剧在“英雄”与“喜剧”的结合方面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并在此 基础上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艺术风范。在这种风范中,我们似乎可以觉察到《救风尘》和 《望江亭》当中的某些历史遗韵。当然,延安文艺系统的英雄喜剧一般篇幅都比较短小 ,因此,在英雄性与喜剧性结合的问题上,把握起来自然会相对简单一些。而在那些大 型的多幕剧当中,由于人物、情节或头绪的相对复杂,上述问题解决起来当然要困难得 多。尽管如此,一些作品还是为后来者提供了不少宝贵的艺术经验。
这些经验大体有以下几种:
第一种以丁西林的《妙峰山》(1941)为代表。剧中的王老虎是某抗日部队的首领。他 曾指挥五百名弟兄在老虎口一举歼灭二千多日军,在当地民众中有着很高的威望。不仅 如此,他还在妙峰山上创建起一块“近代化、科学化、人情化、理智化”的理想乐土。 他因为“咱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而被政府军俘获。在被押解途中,他不仅处变不惊, 而且成功地部署了解救自己的行动。他无疑是位英雄。但是作品并没有对上述情节做出 正面的渲染,而把主要的笔墨放到他与华华浪漫地相遇、恋爱,直到结婚的线索上。突 出了他一方面无法抵御华华的吸引,另一方面又不能忘掉自己矢志不娶誓言的喜剧性矛 盾。这也就是说,英雄性与喜剧性的结合,在《妙峰山》中是以一种虚实相间的方式实 现的:虚写主人公英雄业绩的一面,实写其日常情感纠葛的另一面,其中又突出了他所 具有的某些无伤大雅的“缺失”。以这样的方式塑造出来的喜剧英雄往往不仅是可敬可 仰的,同时又是可亲可喜的。
第二种以吴祖光的《少年游》为代表。如果说英雄性和喜剧性在《妙峰山》中主要是 体现于主人公一身的话;那么它们在《少年游》里却是分别体现在不同的角色身上的。 其中的姚舜英和周栩是英雄性的主要负载者,而洪蔷则是喜剧性的主要体现者。这样, 作品通过他们之间的纠葛,特别是通过后者向前者的趋进,在整体的意义上构成了英雄 性和喜剧性的结合。这里给我们带来的启示是:英雄性与喜剧性的结合实际上不仅可以 通过一个人物不同侧面的结合来实现,而且也可以借重几个不同人物之间的结合来完成 。#p#分页标题#e#
第三种以顾仲彝的《八仙外传》(1945)为代表。剧本成功地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隐喻性 的表达方式。这当然是上海沧陷时期的政治高压所致,但它同时又指示出英雄性和喜剧 性互相结合的另外一种可能性。由于神话传说本身的间离作用,作品在喜剧性方面做了 淋漓尽致的发挥,并且将一个英雄的主题深植到喜剧的整体形式之中。
第四种以黄宗江的《大团圆》(1949)为代表。尽管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剧本,但它却 是中国现代喜剧史上的优秀作品之一,我甚至以为它是英雄化喜剧的压卷之作。这部作 品通过北京一个家庭自1937年开始将近十年的变迁,表现了蕴藏在中国人民当中的那种 追求不止、奋斗不已的英雄精神。值得注意的是,它以一种普遍性的形式体现出英雄性 与喜剧性的结合,而这种水乳交融式结合的基础正在生活本身。
生活是流动的,因此蕴含在生活当中的英雄性也是流动的。在剧本里,英雄性并不仅 仅是个别人物所具备的品格,它是一种精神性的普遍存在。有人落伍了,但又有人接替 他们的位置继续前进。英雄性作为一种精神流就是这样被不断地传承着、转换着、深化 着,并且总是从一点向四周扩展,推动着愈来愈多的人走向“新时代”。
生活是平凡的,又是丰富的。《大团圆》中的喜剧性也是这样。老二的貌似玩世和对 京戏的痴迷,老三青春的冲动和浪漫的梦幻,老四的童稚好奇,王妈的质朴,沈浩然的 世故,再加上表姐的浅薄,所有这些都被年轻的作家拿来当作喜剧的元素。除了第二幕 中失恋后的老三误将泻药当作安眠药服下的滑稽性情节外,作者似乎有意地抑制了喜剧 性高潮的出现。他将喜剧性的材料切分开来,让它们均匀地散布到全剧的开端和中段。 我不认为这是败笔,因为它使艺术的喜剧具有了生活本身的样态:平易、含蓄而又多彩 多姿,这似乎是喜剧性的较高境界。
当作家将英雄性和喜剧性同时注入生活的时候,或是说当他在生活中同时发现了英雄 性和喜剧性的时候,他自然会表现出两者浑然为一体的结合。这也正是使《大团圆》成 为英雄化喜剧中佼佼者的艺术奥秘之一。
综上所述,英雄化喜剧在抗战期间的崛起,意义是重大的。它不仅大大地拓展了幽默 喜剧的世界,而且最终将其导向了为现实斗争服务的道路。正像《大团圆》结尾所暗示 的那样,在剧本出版之后不久中国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就此意义而言,英雄 化喜剧成了一个走向新生的民族的礼赞!当然,在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忽略英雄化喜剧 有代表性作品却无代表性作家这一事实。它似乎可以表明在这类取向的艺术构成和美学 风格方面仍旧存在着某种不稳定性。因此,正剧化作为喜剧性的消解因素,作为潜在的 危险始终是存在的。新中国最初27年间喜剧的历史证明:一旦喜剧整个的生态环境遭到 破坏,这种正剧化很快就会从可能性变成现实性。到了那个时候,英雄化喜剧将不得不 面对在它内部孕育出来的异己力量——一种让喜剧再度不喜的历史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