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身上减去电影,那等数大概就成了零--黑泽明
(一)死亡礼赞
风和日丽的日子,来访者来到一个美丽的村庄,这里有潺潺的小溪,小溪两边盛开着各色的花朵,连接小溪两岸有一座小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幽雅恬静。盛装的村民载歌载舞,一路行来,五光十色,气氛欢快。不明所以的来访者以为是节日的庆典,便询问水车边耄耋的老者。老人说:"不,是出殡的。你奇怪吗?其实出殡是应该庆贺的,一个人很好地生活,很好地劳动,辛苦了一辈子,他死了,人们就向他祝贺。"纪念死者的石板上边,永远放满供奉死者的鲜花。
这是黑泽明80高龄执导的影片《梦》的最后一段,表现了他豁达的生死观:"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劳动,辛苦一生后死去是值得庆祝的。"
1998年9月6日,在黑泽明为死亡谱写了节日礼赞后的第8年,88岁的他真的迎来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次体验。在全日本乃至全世界都在痛惜他的离去使得电影界又损失了一位大师之时,黑泽明一定是微笑着走远的。
明治43年(1910年)3月23日,黑泽明生于东京府荏原郡大井町1150番地(现在的品川区东大井三丁目18番附近),是其父黑泽勇(45岁),其母黑泽缟(40岁)的第4子,也是四男四女的兄妹中最末的一个。
其实,对于死亡,黑泽明从不陌生。
在黑泽明小学四年级时,他最喜爱的16岁的小姐姐得了一场病,就像突然被旋风刮走的一般,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影片《梦》中,黑泽明曾满怀深情地描述他和小姐姐过偶人节时陈列偶人喝甜酒的欢悦。他记忆里的小姐姐柔美得过了头,有一种水晶般透明、柔弱易损、令人哀怜的美。他们关上电灯,在光线微弱的房间里,借着纸罩蜡灯的柔光看摆在铺着猩红毯子的五层坛上那些宫廷偶人,它们栩栩如生,美丽至极。这时小姐姐突然跑去了桃林,然后就不见了。黑泽明到老都记得,小姐姐的戒名是:桃林贞光信女。在为小姐姐举行葬礼这天,黑泽全家都坐在寺庙的正殿上听和尚诵经。当诵经声木鱼声加上铜锣声达到高潮时,小明却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想:小姐姐会高兴的。这真是与众不同的态度。
第二次遭遇死亡是众所周知的关东大地震。那是大正12年(1923年)9月1日,这一天对于贪玩的中学二年级学生黑泽明来说是个心情沉重的日子--暑假结束了,又得上学了。参加完开学典礼,黑泽明本想替大姐买书,好在书店没开门,他便心烦意乱地回了家。那一天早上万里无云,秋季的阳光灿烂炙人,但到11时左右,忽然刮起一阵疾风,这风把小明的风标从房顶吹落。装好风标的小明无事可干,便伙同邻居的小孩拿石子砸一头昨晚吼了一夜的朝鲜红毛牛。这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地震了。小明赶紧脱下木屐,搂住身边的电线杆子。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发了狂:电线被扯得七零八落,所有屋顶的瓦都像筛糠左摇右摆,不停往下掉,一片蒙蒙的尘埃中房屋露出了顶架。小明抱住电线杆承受着强烈的摇晃,在过分受惊时,反倒变得十分沉着,他看着没有坍塌的房屋木结构骨架甚至想着地震与日本房屋构造的关系问题,不过,下一瞬间他就想到了他的亲人们,于是拼命向家跑去。他家门楼上的瓦掉了一半,门厅的木格子栏杆全倒了?quot;啊,全死了。"小明站在院子里望着这片瓦砾堆,心里莫名其妙的达观。不过一会儿,本来以为全部遇难的亲人们都平安无事,衣着整齐地从家里走了出来,而且,哥哥还斥责小明光着两只脚,不成体统云云。看起来,全家人之中,惊慌失措的只有小明一个。关东大地震用自然界异乎寻常的力量震撼着黑泽明的心,也使他饱受惊恐。震后他曾被哥哥带领远足,去观看地震及火灾后的惨景。记忆中这是可怕的远足,他看到以各种各样姿态离开人世的人们,在尸体和瓦砾无法区分之时,小明的心情倒是莫名其妙的平静。这成为贴近死亡,征服恐怖的一次远征。少年时代的黑泽明对生死已经有了很独特的认识。
而最深刻的一次死亡震撼,是他哥哥丙午的自杀。丙午从小就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是黑泽明童年和少年的偶像,小学毕业时因意外没有考上心目中的中学,便从此沉迷文学,并让厌世哲学占据了他聪明的头脑。他把俄罗斯作家阿尔其巴绥夫的《最后的一线》推崇为世界最高水平的文学,受书中主人公纳乌莫夫"人生一切 努力无非是在坟墓上跳舞"的虚无精神的影响,他经常口头禅似的说:"我在30岁之前死掉,人一过30就只能变得丑恶。"当他27岁时,作为影片解说人的他因为有声电影的出现而失业了,也就是这一年,丙午在伊豆温泉旅馆的一间厢房自杀了。看着还在淌血的哥哥,黑泽明一动不动,对他来讲,这是无法取代,永远尊敬的哥哥。
多年以后,也就是1971年,因为电影票房的失利和创作追求问题,61岁的黑泽明也曾试图自杀,当然,他没有死。于是,他很快又站立起来,接着拍出了许多传世佳作,真到寿终正寝。
(二)光荣之门
黑泽明曾说:"从我身上减去电影,那等数大概就成了零。"
其实,黑泽明进入影坛,一开始只是为了就业。1928年初中毕业后黑泽明曾热衷于绘画,矢志当一名画家,甚至有作品参加全国性的美术展览。但是当时以画家为职业非常困难,黑泽明对此也没有自信。由于哥哥丙午的突然自杀,黑泽明必须迅速负起长子的责任,因此,他带着急于就业的焦急心情四处找工作。昭和十一年(1936年)的一天,黑泽明从报纸上看到P.C.L电影制片厂(东宝电影公司前身)招考副导演的广告,对日本电影界一无所知的黑泽明便由此进入影坛。
刚刚考进制片厂做副导演的经历并不令人满意,以至于黑泽明想一走了之,但山本嘉次郎导演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黑泽明的命运,因为,他遇到了他一生之中最好的老师,"山顶的风终于吹到我的脸上……山顶的前面,就是极目千里的广阔天地和一条笔直的大道。"看着山本先生在摄影机旁挥洒自如,黑泽明知道自己找到了真正想干的工作。在山本的剧组里,黑泽明得到了真正的锻炼,并且通晓制作影片过程中各个部门的一切工作,从第三副导演晋升为第一副导演,并能胜任B班导演。山本先生还告诫他:想当导演就得先学写剧本。这使得黑泽明成为导演前先成了剧作家。《达摩寺里的德国人》发表于《电影评论》倍受好评,《寂静》和《雪》得到情报局悬奖。当然,由于升任导演的计划一再落空,黑泽明写剧本也多是筹措酒资,拿了稿费去喝闷酒。
1943年,已有多年经验的资深助理导演和写了十几个剧本的知名青年剧作家黑泽明终于迈出了导演的第一步。处女作《姿三四郎》开拍了,黑泽明努力使这部作品更有趣也更令自己满意,正值战时缺乏娱乐的日本观众狂热地涌入影院,黑泽明也因此确立了自己作为导演在日本影坛的地位。当时正值二战,日本国内军国主义盛行,电影创作也受军部的直接管辖,导演没有创作的自由。黑泽明在自传中不无羞愧地写到:"战争期间,我对军国主义是没有抵抗的。很遗憾……没有抵抗的勇气,只是适当地迎合或者逃避。"1944年的《最美》即是以描绘战时女子挺身队在工厂里的劳动生活,借以鼓舞斗志的影片。抛开影片的政治目的,这部作品在艺术上,无论摄影角度还是构图,或是纪录片式的拍摄方法,都是颇有成就的,这也是黑泽明自己最喜欢的一部小品式的电影。当然,《最美》还带给了黑泽明终其一生的伴侣--矢口阳子。
1951年9月,正当黑泽明为其新片《白痴》在票房和评论上的双重惨败而烦心不已时,传来了《罗生门》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金狮大奖的喜讯。这是西方电影节第一次把头奖给了一位亚洲导演(次年的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又颁给了《罗生门》),从而开启了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虽然,日本影评范文与电影结局影片分析家都说:那两个奖不过是评奖者出于对东洋式的异国情调好奇的结果,但事实上,《罗生门》全面展示了黑泽明精湛的导演技巧和他开掘人类心灵的深度,讲述?quot;人总是美化自己"这样一个主题。此外,在运动镜头、光影处理等电影技巧方面,本片在当时也是无与伦比的。难怪多年以后黑泽明仍对日本评论界耿耿于怀:"日本人为什么对于日本的存在毫无自信?为什么对外国的东西就那么尊重,对日本的东西就那么鄙视?"
《罗生门》得奖以后的10年之中,黑泽明在各大影展中频获大奖,成为国际影坛的风云人物。其拓展电影表现手段,触及人类情感秘密的电影令西方影人心醉神迷,甚至影响了斯皮尔伯格、卢卡斯、科波拉等一代西方导演。黑泽明被称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坚定的性格,严谨的工作作风,以及他易怒的脾气一同被人们谈论和称道。
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中期是黑泽明的创作低谷。1971年因电影票房失利和创作追求问题,他曾试图自杀。不过,很快他又站立起来。曾自喻为鳗鱼的他说:"电影作家这条鳗鱼,看到养育他的河污染了,水也干枯了,他没法在这样的地方产卵。"于是,他只好不止一次地远涉异域,比如在1975年苏联的河面上产了卵,即获莫斯科影展金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德尔苏·乌扎拉》。电视和好莱坞对日本电影的冲击,以及日本电影生产机制的僵化及随之而来的人才流失使日本电影全面衰退,这是真正令黑泽明神伤的事情。
晚年的黑泽明与儿子黑泽久雄创办了黑泽制片公司,在1991年他还拍摄了关注核辐射和生态环境问题的《八月狂想曲》。85岁高龄时,黑泽明仍雄心勃勃要创作一部古装巨片,因意外摔伤而未果。
黑泽明是东方电影导演的标尺,他执著的人道主义,对人类命运的强烈关注,对人性本质的挖掘,将随他多姿多彩的影片永远流传。对黑泽明而言,电影是现实,更是理想;是抒写情怀、审视灵魂的工具,更是通向彼岸的光荣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