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宝昌:她曾经给予我的记忆与期冀
一转眼,北京电影学院也60岁了。这几每次回到学校,虽然觉得已经大变样了,但是我却固执地认为她还是我头脑中保存的那个样子,热闹而静谧,活泼而温润,一如曼妙的少女,又如坚强的母亲。在此讲述两件小事,蕴含了她曾经给予我的记忆与期冀。
我是1959年考进北京电影学院的。1956年,北京电影学院招收了第一批导演系的学生。可是1957年“反右”中竟然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被打成了“右派”,成了北京高校之冠。所以那一年没招生,到了1958年只能内部招生,政治条件就成了首要标准。1959年开始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考,我是资产阶级出身,第一关政治条件就过不了。当时不明所以,我还是站在了入学考试的考场上。导演系考场的长桌后面大概坐了十五六个考官,全是陌生面孔,用严肃的神态,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中间坐着的宽脑门、尖下颌的考官就是导演系主任田风。我将测试的项目一一考了一遍,只用了17分钟,在几百名考生中是用时最短的,最后考官给我的评价是做的小品与考题不符。我灰心丧气地走出考场,还被我的课外辅导老师臭骂了一顿。原本以为入学无望,发榜时却意外看到了我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田风老师觉得我反应快、聪明、有潜力,招生会议上所有老师都不同意要我,田老师拍着胸脯说:“这个学生我要定了,不就是出身不好吗?我担保。全班都是工农子弟,有这么一个资本家有什么了不起,出了问题我负责。”
那时候的教学注重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从无实物动作教起,到单人、双人、多人小品,直至片段、大戏,再练习拍摄默片和短故事片。我们进行实习演出,实习处不予配合,老师会亲自动手设计服装、绘景、布光、化妆,我们既演戏又上灯板、扛道具、搬景片、刷天幕,没有不干的,很是辛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排练大戏《骆驼祥子》,我演祥子。老师要我剃光头,我从心眼儿里不愿意。我又不是演员,再说暑假我要去上海,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剃个光头去算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把这事拖了下来,跑到人艺借了个头套。彩排那天,老师亲自给我化妆,看着我的头套一脸的怒气,我总想着头套如果粘好了,应该也没有大区别。真是事有凑巧,着名京剧大师盖叫天来京演出了,对于我这个戏迷来讲是机不可失的。可是距离汇报演出还有一个多星期,彩排进入到了紧张的连排阶段,盖老的演出还剩最后一场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决定宁可违反院规班纪,也要逃课去看戏。
当我看完戏回到学院,已经有3个同学站在门口焦急地等我了,告诉我出了大事,田风老师和同学们在教室里整整坐了一个小时等我,最后田老师大怒,拍案而起,宣停课整顿,回宿舍去了。我径直奔向老师宿舍,只见田老师背身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有两个同学紧张地站在旁边望着他,我刚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田老师”,只见他猛地回头大喝一声:“你来干什么!”我被吓呆了,从来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我没词儿了。“滚出去!”又是一声大吼,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你听见没有?出去!”田老师转过身冲着那两个同学大喊:“把他拉出去。”两个同学忙过来把我往门口又推又拉,我也急了,用力挣扎。田老师气得手直发抖:“你想干什么?你不是把检讨都写好了吗?”我们僵持了5分钟,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宿舍,开始写检查。3天之内我写了8份检查,距离汇报演出还有3天的时间,班主任终于通知我可以在全班检查亮相了。我足足检查了一个小时,会上田老师语重心长对我说:“我最恨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艺术创作采取不严肃的态度,艺术本身就带有游戏的性质,你再不严肃,不就成了瞎胡闹了吗?还能有什么艺术?看看你这破脑袋,那么高贵?就舍不得剃,还谈什么为艺术献身?没有献身精神,一辈子成不了艺术家。”从老师那儿出来,我直奔理发店,推了个大秃瓢儿!接下来的3天,我们日夜加班排练,演出获得了极大成功。
这就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教学,这就是北京电影学院老师和学生的师承关系,像师生,像师徒,更像父子。
我与“第五代”的渊源,现在可谓是众说纷纭。我索性不去解释,说辞也就更为曲折离奇。我与“第五代”1982年之前确实有过一次“接触”,如果那也叫“接触”的话。#p#分页标题#e#
那一年,我拍出了我电影的处女作《神女峰峰的迷雾》,我决定审查通过后先拿到北京电影学院去放映(当时所有的新片,,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都是先看的)。两个目的:一是毕业后16年了,我才“处女”了一下,回去向老师汇报;:二是示威,被整多年,回娘家扬眉吐气一把。但是这一想法却遭到电影中扮演吴新竹的演员侯克明坚决反对。他说现在北京电影学院有一帮小子,专门以起哄为能事。学校领导严厉批评过几次均无效。我说我这片子不至于吧,他说肯定哄,并且仔细分析说有3处可能挨哄,劝我罢手。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克明又说那片子放的时候口1我别露面,放完了再告诉我现场情况。说得那么恐怖,反而惹起了我的火性,我一定要去,看看这帮小子怎么哄我,我也长长长见识。
我有个习惯,看电影不愿意旁边有人,总坐在右前方没人坐的地方。克明坐在我旁边,隔五六排的后面,坐着一帮学生, 当时并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开演了,场子里很静,字幕过后,第一场山洞戏刚完,女主角出场有一个大近景,忽听背后有个人大喊“好大的脸”,立即引起一小部分人的哆哄笑,克明悄悄告诉我“这就开始了”。等袁苑往下一跳,后面那人又大喊“起音乐”,但此处无音乐,后面那人大声说, “我X,没起”!当女主角全景出现时,那人又大喊“推”,但是这个镜头没有推,那人带有自嘲的喊道:“我X,竟然没推。”3次都没哄起来,从此场内安静了,而且随着剧情,偶尔发出一些赞赏的笑声和轻轻的议论声。待演到“审瘦狗”一场,瘦狗说“向毛主席保证,说瞎话我不是人”时,场内竟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片子放完了,场内掌声雷动,克明松了口气,说:“郭导,您成功了!”后来我才知道,坐在我后面的那帮小子,就是78级的学生,也就是威名赫赫第五代精英: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等人,高声呐喊起哄的就是何群。
我真正知道他们的名字,是1982年在厂里看他们拍的毕业作业《红象》。几个画面出来我就傻了, 中国怎么出这样的东西了?这是一群什么人拍的?凭我当导演的直觉和敏感,我知道一批新人起来了,片后的字幕中就是这批精英的名字,而且这批精英恰恰被分到了广西电影制片厂。这帮狂放不羁、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从此开始了在事业上真正意义的艰难起步。
很多年过去了,如今再回想这些往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一生中的坎坷、波折与荣耀,和北京电影学院总有着这样或那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所不大的院校,却总好像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精神,时时带给我感召和期冀。